在我離家出走的時候,我就幻想過我回來時是什麼情形。
該是這樣的:
日光不厚不薄地灑遍了千梧鄉,梧桐葉子在日光的照射下熠熠閃著金光,好似一片片刻了紋路的金箔,丘上菩提花如錦如繡,塘下水紋粼粼。我那俊雅溫和的好阿爹,並著六位花容月貌的好阿娘,站在千梧鄉的入口焦急難耐地等著我,當他們看見風塵仆仆的我時,六位阿娘立刻提著裙擺飛奔而來將我擁入懷裏,邊拭淚邊道:“月月啊,你可回來了,阿娘好想你啊,去凡間有沒有受什麼苦?可心疼死阿娘了……”阿爹撫須站在一旁,頂天立地遮風擋雨地喟然歎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啊,多麼溫馨和諧的一個模範家庭!每當我想到這番情景的時候,我就忍不住飆出兩滴動容的朱雀淚。
是日,我回來了。
日光不厚不薄地灑遍了千梧鄉,梧桐葉子在日光的照射下熠熠閃著金光,好似一片片刻了紋路的金箔,丘上菩提花如錦如繡,塘下水紋粼粼。我那俊雅溫和的好阿爹,並著六位花容月貌的好阿娘……
正在興高采烈地搓麻將。
關於模範家庭的美好幻想,自此華麗麗地宣告破滅。
梧桐樹下,麻將桌兩張,一張坐了四人,一張坐了三人。我阿爹就坐在那個隻有三人的桌子旁。
我阿爹懷青帝君一頭烏黑長發不束不綰,似畫中潑墨恣意流瀉而下,他左手撐著下巴,右手握著一個約莫半指長的凝脂方塊,半眯著眸,仿佛在認真思考著什麼— —縱然我知道他隻是在思考要出什麼牌罷了。他一襲紅衣如烈烈炎火,似要將同一張桌上的兩位阿娘燒得片甲不留。
我六位阿娘也是各有各的打扮……呃,說是打扮也不大對……不,她們壓根兒就沒有打扮,隻是隨便把一頭青絲綰了個髻,披上一件擋風的袍子罷了。好在我六位阿娘個個都生了副閉月羞花的好容貌,即使如此隨意,也是別有風情。
我抬頭望了望天,默默在心中開始計時。
一炷香過了,兩炷香過了……直至數完第十炷香,我那廝殺得正在興頭上的好阿爹阿娘還是沒有發現,他們離家十天,嚐遍人間冷暖,一顆朱雀心被傷得千瘡百孔的寶貝乖女兒我回——來——了!
我嚴重懷疑,我不是他們親生的。
好吧,我的確不是六位阿娘親生的。聽我阿爹說,我那凡人親娘在生我時難產去世了,他傷心了好一段時間後,怕我缺乏母愛成長得不健康,萬一長大後要報複社會啊毀滅世界啊什麼的就不好了,便挑了個黃道吉日,納了六位後娘來照顧我。
不得不說,阿爹考慮得甚是周到。他擔心沒養過孩子的娘沒經驗,便順手將已經生過一個孩子的狐族遺孀也娶了過來,這個狐族遺孀,便是我現在的二娘霜未,二娘帶的孩子,便是我哥蓮華神君。
朱雀懷青帝君當年一口氣納了六個妾的事,至今依舊是天上地下的一件大八卦。時常聽說某某洞府的大老婆不準丈夫納妾,那丈夫便在夜裏對月喝酒,淚流滿麵道:“看看人家懷青帝君,那才叫真漢子,純爺們啊。”
我千梧鄉受了不少洞府的豔羨,然而,六位阿娘剛嫁過來時,並不像現在這麼太平。
在被我娘搞定之前,阿爹一直是神族裏炙手可熱的一名黃金單身漢,在有了我這個拖油瓶後,大抵是覺得帶了娃的男人更加成熟有魅力,來千梧鄉提親的玄女神女仙女們不知道踏平了幾道門檻。六位阿娘嫁來千梧鄉之後,更是使出了渾身解數,想要討阿爹歡心,鍥而不舍地朝正妻即帝後娘娘的位置前進,前進,再前進。
這就苦了我。
須知,一個女人想要討男人歡心,第一步是討他心愛的女兒的歡心。
一天到晚六雙別具用心的眼睛盯著我,我既不能上樹摘個桃子啃,也不能下河摸條魚兒烤來吃,委實有些憋屈,於是,那段時間我常常很憂鬱,憂鬱久了,便生了一場大病。
阿爹看著病懨懨的我很是心疼,但也瞧不出病的根本。還是蓮華有辦法,某日不知從哪兒扛來兩張四角方桌,往梧桐樹下一擺,對六位阿娘努努嘴,俠義味十足地道了句:“江湖事,江湖了。”
蓮華真是我的英雄。
從那以後,六位阿娘才真正做到了友愛互助,和平共處。
真是“成也麻將,敗也麻將”,有了麻將,我阿爹和六位阿娘才沒時間管我,我才得以逍遙自在了五萬年,也正是因為有了麻將,我在阿爹阿娘心目中的地位才從小寶貝降為小透明,落得個今日回到千梧鄉也沒人搭理的下場。
紫朔隨我之後下了飛雲,遠遠看到梧桐樹下的盛況時,眯了眯眼,道:“小滿,你這千梧鄉還是一如既往地熱鬧。”
我嘿嘿幹笑兩聲:“好說,好說。”
鯉吹的飛雲不及我們的快,此刻才趕到,她跌跌撞撞地從飛雲上下來,才一站穩,就如報曉的公雞提足了中氣道:“君上、六位娘娘,初月神上回來了。”阿爹和六位阿娘這才注意到了我。
也僅僅是注意到,因為,他們的目光很快就被我身旁的紫朔奪去了。
我清楚地看到六位阿娘不約而同地正了正坐姿,理了理頭發,又理了理衣裳,下巴微收,麵帶嬌羞。
我心裏不禁為阿爹哀歎一聲,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六位阿娘在阿爹麵前如此不修邊幅,在紫朔一個後輩麵前卻在意起儀容來了,可悲可歎,嗚呼哀哉啊。
阿爹倒也不在意六位阿娘一邊倒,把麻將牌放下,仍是左手撐著下巴,空出來的右手朝我招了招,慈愛道:“月月,過來,真不愧是爹爹的心肝寶貝好女兒,回來得正是時候。”
總算有一句正常點的台詞了,按照戲本子裏的劇情發展,阿爹下一句台詞應該是“回來得正是時候,爹爹剛熬了一鍋好湯,快趁熱喝了”,想到這裏,我有些動容,張開雙臂就要奔過去獎勵阿爹一個大大的熊抱。
我奔到半路時,阿爹笑眯眯地吐出了下半句台詞:“正是時候啊,今天剛好三缺一。”我一個踉蹌,熊抱險些就要給了地麵。是了,蓮華現下遊方在外,鯉吹和我又不在家,阿爹加六位阿娘一共七人,攤成兩桌,總有一桌三缺一。紫朔穩穩地扶住了我,似笑非笑道:“在自己家也能摔?”我不自在地咳了兩聲:“激動罷了,激動罷了。”阿爹和六位阿娘已經擺好了重新開戰的陣勢,阿爹瞟我一眼道:“激動完了就快過來,爹爹等你等得好苦。”我揉揉額角,有些頭疼地看著鯉吹:“你不是說阿爹和六位阿娘尋我尋得很急?”鯉吹天真無邪地笑:“是很急啊,神上你又不是不知道,三缺一時總是很急的。”我不語,表示理解。
阿爹並六位阿娘又在那邊催了,焦急難耐顯而易見:“月月啊好女兒啊好心肝啊好寶貝啊,你倒是快快過來啊。”
我的牌技並不怎麼好,想到這層,我慢吞吞地拿出荷包掂量了一下,癟癟的,估計裏麵剩的銀子讓阿爹阿娘宰一輪都不夠。於是我清了清嗓,朝梧桐樹下喊:“我不玩了,剛長途跋涉回來很累,我回房睡覺了。”
阿爹阿娘異口同聲地長長“唉”了一聲,以表達失望及鄙視之情。紫朔好笑地望著我手中寒酸的荷包,慷慨道:“你要是想玩,我不介意先墊些本給你。”我把荷包重新揣進兜裏,拍拍口袋道:“不用了,我是真的有些累,想回房歇一歇。”
紫朔靜默半晌,沉吟道:“那我送你回房。”
我搖搖頭,正欲開口拒絕,他已經邁開步子走在了前頭。
望著他頎長挺拔的背影,我有些納悶,他送我都從凡間一路送到千梧鄉了,難不成還怕我在自個兒的地盤上走丟?
一時沒留神,我將這疑惑小聲嘀咕了出來。
紫朔側回身,微風吹得他的發尾有些飄起,側臉的輪廓靜雅而美好,我心中驀地一窒,窒完後又不得不唏噓,美男子就是美男子,即使亂了一頭青絲,也俊得能亮瞎我這雙朱雀眼,若換成別人,恐怕就是“風一樣的男子”,簡稱“瘋子”了。
他徐聲道:“就算你再迷糊,我也不認為你能在自己家裏走丟。”靜了半刻,他看向別處,目光停住的地方,菩提花漫山遍野盛開,“隻是許久沒來這裏了,想隨便走走。”原來是這樣。
雖然我阿爹阿娘打麻將時家裏一片混亂,但這千梧鄉的景致還真沒有多少仙鄉能比得上,尤其是在梧桐花開的時候,花朵綿綿似與天邊的雲霞相接,美得讓人如墜夢中。阿爹當年就是相中了這裏的美景才在這裏安家,因粗略算來有上千棵古梧桐,便取名為千梧鄉了。
我好說歹說也是千梧鄉的小主人,見紫朔說要逛逛,便大大方方地說了兩聲:“請,請。”紫朔古怪地凝我一眼,轉身繼續走。
回房的路要經過擺麻將桌的梧桐樹下,阿爹約莫是想起了還有九重天的太子殿下這一頭肥羊可以宰,撐著下巴,笑眯眯地熱情招呼道:“尊敬的太子殿下,來陪我玩一盤?”
紫朔雲淡風輕地回答:“不了,我送小滿回房。”
明明發出邀約的是阿爹,紫朔拒絕後,失望之色溢於言表的卻是我六位阿娘。
我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睡意說來就來。
迷迷瞪瞪的,阿爹那個好聽的聲音此刻聽起來莫名有些老奸巨猾,離題還離得挺嚴重:“要知道,想娶一個心儀的姑娘進門,首先要過的是她爹娘的那一關。”
一陣沉默。
我又打了個哈欠。
“……我送小滿回房後就來。”
一頭紮進軟綿綿的繡枕裏,我舒服地哼唧一聲。
紫朔為我拉好被子,低低道:“安心睡吧。”
“嗯,你玩你的去。”
我往被窩裏鑽了鑽,聲音悶在被子底下有些模糊。他勾唇笑了笑,衣袖一揮,轉眼間有如乾坤逆流日夜倒轉,房裏的光線暗了下來。窗外梧桐枝影橫斜,映在窗紙上如同一幅淡逸的水墨畫,室內檀香嫋嫋浮動,嗯,是個入眠的好氛圍。
我回他一笑,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
然而,睡意這東西委實難解,明明天時地利人和,我此刻卻睡不著了。閉目良久,一顆腦袋還是清明清明的。
我以為紫朔會走,誰知他卻在床沿坐了下來。平時在他麵前視形象如糞土的小女子我,此時不知怎的,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若是以往,我大可以睜開眼睛和他聊聊天,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什麼的,不像此時,許多語句都膠在了肚子裏,百轉千回無比糾結,卻還是吐不出來。
我想,一定是因為他吻了我的緣故。
關於他吻我這件事,個中緣由我想破了一顆朱雀腦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話說我那日還真是丟人,被他那麼一吻後,腦子糊得好半天回不了神,等終於歸竅了,立刻二話不說嗖地飛奔進忘憂園裏,砰的一聲把大門關上,還慌慌張張下了好幾道禁製把門封死,任大羅神仙也闖不進來。
不經意間瞥到鏡子中自個兒的臉,竟比熟透了的櫻桃還紅。
咳咳,雖說我也有一顆愛幻想風花雪月的少女心,但彼時我化作了男兒身,看到鏡子中一個漢子的臉紅成這樣,還真把自己生生惡心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也不知我把自己關在房裏睡了多久,醒來時隻看見枕畔的時盞花瓣密得讓人不想費心去數。紫朔就站在我的床邊,一雙黝黑的眸子靜靜地凝視著我。
我那日睡得昏昏沉沉,不知今夕是何夕,看見紫朔在那兒,便傻乎乎地咧嘴衝他傻笑,伸手去拉他的袖子:“紫朔哥哥,我還是被你找到了。”
紫朔眉尾一挑,任由我拉低他的身子,對視了半晌,我正奇怪他怎麼不說話,他伸手來撥我額前的發:“睡迷糊了?忘了?也好,省去了我的解釋……”他對我淺淺一笑,“嗯,我找到你了,我來帶你回家。”
他前半句勾起了我一絲記憶,腦子裏有一幕影像似乎馬上就要躍出來,然而躍到一半卻被他那一笑攪亂。我腦袋裏仍是一團糨糊,於是便呆呆地躺在床上。
此刻,我的腦筋終於對接上了— —什麼省得解釋!大哥,別這麼瀟灑自如好嗎,那可是我的初吻哪。
想到這個,我的心底便頓時有如千萬隻螞蟻在爬,癢得一刻鍾也不得安生。
我認識的神仙裏麵,最多情,也最有情場經驗的是蓮華。我當年曾撞見過蓮華和某一小仙在閨閣逗趣,那時年少,不知非禮勿視為何物,便天真地湊過去問蓮華:“你為什麼要咬這位姐姐的嘴?”小仙子嗔了一聲“討厭”,嬌羞無限地跑了。蓮花攏了攏衣襟答我:“月月,那不是咬,是吻。”我又問:“什麼是吻?你為什麼要吻那位姐姐?”蓮華說:“吻也分很多種,至於我為什麼要吻剛才那位姐姐,因為那位姐姐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