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麒麟之丘(1 / 3)

夢很長,我睡得很不安穩,當床沿上傳來凹下去的感覺時,我便醒了。阿爹側身坐在我身旁,一頭不束不綰的長發在被褥上散成一圈圈黑色漣漪,見吵醒我,他訝異地挑眉:“神奇啊,你以前不是雷打都不醒嗎?”我笑了笑,夢到那麼傷情的往事,若還能睡到雷打都不醒,我也委實是個奇葩。

我坐起身來,背靠著床頭,問:“麻將散場了?”

阿爹嘿嘿笑得很嘚瑟:“你六娘的錢輸光了,全輸給你阿爹我了,不得已隻好先散場。”

想到六娘應該沒什麼積蓄,阿爹把她的錢全部贏去,她應該很久都沒本再卷土重來,我有些同情她,便對阿爹道:“你明知道六娘沒多少私房錢,也不手下留情些。”

默了一默,阿爹說:“月月啊,我想你去了凡間十年,身上的零用錢應該也花得七七八八了,正好我又贏了錢,便想幫補一些給你,沒想到你這麼重情重義,阿爹決定,這筆錢還是還給你六娘好了。”

嘴角一陣抽搐,我知錯就改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沒什麼手下留情不留情的,女兒睡暈了頭,剛才說夢話來著呢,爹你別介意。”阿爹:“……”

最後,我還是從阿爹手裏淘來了十錠明晃晃的銀子。

阿爹在走出房門前回過頭來,語重心長地道:“既然你回來了,也要挑個時間去看一看你風巒伯伯和丁祭伯母,你知道他們一直覺得對不住你,你不回來,他們張羅風破的婚事也張羅得怪不好意思的,明知道我千梧鄉的花花草草長得好,也不敢來討些回去擺。”

我垂下眼睫,淺笑應道:“嗯,知道了,我會去的。”

阿爹站在門邊盯著我,吞吞吐吐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你對風破那小子還會不會……啊,呃,餘情未了?你去麒麟丘,應該也會見到他和他那小娘子,那個……就是說嘛,你會不會覺得……”

我打了個哈欠:“阿爹,你別小看你女兒我。天上隻過了十天,你們可能覺得沒什麼,但是折合起來,我在凡間已經過了十年。十年之久,該忘的我會忘,該放下的我會放下。”

這也是我當初離家出走的原因。

離開,是為了遺忘。

我以前年少,而“年少”總是和“無知”聯係在一起,我聽風破說“我不娶無力自保的女人”,以為自己隻要努力修煉,成為有力自保的女人,他就會娶我。然而,當我終於有自信做到打遍天上地下也沒幾個人是對手的時候,他卻和一名凡間女子跪到天帝麵前。說到無力自保,嗬,難道我堂堂九天玄女還會比一介凡人更無力自保嗎?後來吃了不少苦頭後才明白,風破他不是不娶無力自保的女人,他隻是不娶我罷了。

他隻是不喜歡我罷了。

阿爹聽完我的話後覺得很放心,欣慰道:“這就好,這就好。”

第二天,我到梧桐底下挖出兩壇神仙醉,嘴裏哼著小曲兒,伸手招來了飛雲,準備去串麒麟丘的門子。

鯉吹從屋裏走出來,手裏抱著個盛滿衣服的木盆,看到我,馬上漾出一個甜笑來打招呼:“神上,你這是上哪兒去?”

我一隻腳已經踩到了飛雲上,扭過頭答她:“去麒麟丘串個門子,你今天不用煮我的飯了。”我掂量著手裏這幾壇神仙醉也值好幾錠銀子,不蹭飯的話豈不是虧本?

鯉吹露出了吃驚的神情,咚的一聲將手中的木盆擱到地上,三步並兩步地跑過來拖住我的手臂:“神上,你去麒麟丘,怎麼還這副打扮?”她的小眼神寫滿不讚同。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襲素白襦裙,伸手摸了摸頭上簪著的時盞花,也沒歪。我平日裏就這個打扮,難不成在凡間混了十年,天上的穿衣品位也變了?

我不恥下問道:“我的打扮有什麼問題?”

鯉吹以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瞅著我:“你這個打扮放在平時是沒事兒的,但是,你今天去的地方是麒麟丘,是很有可能遇到你的情敵的。”鯉吹越說越激動,“神上,你怎麼可以讓別人比下去?”

我想了想,堅定地點頭道:“你說得對,縱然我認為沒有什麼好比,但我既然是頂著千梧鄉帝女的名號去串門子,自然不可以丟了我大千梧鄉的臉。”我揮揮袖子把飛雲驅散了,情真意切地望著鯉吹,“來吧,就讓我花枝招展、獨領風騷吧。我相信你的手藝。”

鯉吹原是東海的一尾小紅鯉,我小時候去東海遊玩時,看到一條小鯉魚在珊瑚叢裏吹泡泡,便把它撈起來扔進袖子裏,打算帶回去做紅燒糖醋魚。沒想到在過龍門的時候,這尾小紅鯉卻突然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名妙齡少女。鯉吹說因為我她才得以化人形,便自願來千梧鄉當婢女,算是報恩。東海的姑娘,最會打扮。

鯉吹重新為我綰了發,又讓我換了身粉紫色的衣裙,裙分兩層,下層為柔軟的綢,上層為輕飄飄的紗,上下兩層的裙擺和衣袖均漸變地繡著朵朵白花,隨著我的走動,白花翻飛,栩栩如生似要自綢緞中飛出。

繞著我轉了兩圈,見再也沒有哪裏需要修飾了,鯉吹讚歎道:“神上你好美,鯉吹成仙這麼多年,從未見過比你更美的女子。”她托著下巴想了想,又道,“我看戲裏的那些千金小姐出門時,身旁都會帶很多侍女,眾星拱月似的,神上要是不嫌棄,鯉吹陪你走這一趟,可好?”

她上半句哄得我心花朵朵開,中聽且受用,待她說出下半句時,我便揮揮手,大大方方地準了。

我和鯉吹來到麒麟丘時,還沒到晌午。

不同於千梧鄉的日光充足,麒麟丘的日光總是很薄,天空仿佛一塊湛藍的鏡麵,通透明淨,雲彩似茶杯上的水煙,也總是薄薄的,很有凡人筆下那種仙境的虛無縹緲的韻味。

鯉吹是第一次來麒麟丘,禁不住有些興高采烈,一路走來探頭探腦的。

我一向自詡是個開明的主子,見狀,便意思意思地囑咐她幾句,之後就讓她自己逛去了。

麒麟丘我熟則熟,但一思及等以後風破成了親,有了小娘子,我沒什麼事或許就不會再到這裏來,心中驀地生出幾分感慨,便不急著讓人帶路去找風巒帝君和丁祭帝後,而是走馬觀花似的,自己先隨便走走看看。

這裏是我除了千梧鄉和九重天之外最熟悉的地方,我原以為自己不會迷路,誰知走著走著,我卻走到了一個從來沒有來過的院落。

我站在半圓的拱門前朝裏麵望去,院子裏麵小橋流水,花影清淺,過了竹橋是一座雅致的兩層式閣樓,二樓的窗戶半開著,可以看見窗後的層層白紗幔,飛簷底下掛著一串風鈴,清風陣陣吹過,風鈴發出悅耳的聲響,白紗幔隨風飄起,我突然便看到了坐在其後撫琴的身影。

女子的身姿窈窕娉婷,風撩起紗幔的聲音似乎驚動了她,她驀地轉過頭來,隻是那樣恬靜的一個側臉,我便已不得不驚歎。啊,美人啊,神族十大美女排行榜上,絕對能排得進前五的美人啊……美人也看到了我,秋水似的眼底掠過一抹驚異,下一刻,她便掠到了我麵前。

啊,還是一個高人,這身手在神族女子裏也絕對排得上前五名。這麼牛烘烘的一個人,我竟然不認識?

美人站在我麵前,一時間眸底神色如風雲變幻,好半晌,她不敢置信地、試探地低喚:“……少容帝後?”

聽到這幾個字我便知道她認錯人了,我笑了笑,澄清道:“仙友誤會了,我不是少容帝後,我是懷青帝君的女兒,初月。”怕美人尷尬,我體貼地為她找台階下,“時常有人把我錯認為少容帝後,以為少容帝後複生了……我和她長得很像,是不是?”

少容帝後已經死去五萬年,我從未見過她,但有關她的傳奇我從小到大卻聽了不少。

說起這個人物,那還真真是個人物。

少容被譽為神族有史以來的第一美女,即便她已仙逝多年,神族十大美女排行榜上,她的名字依舊牢牢穩居第一位。少容少容,這個名字,便是當年的天帝取的,認為她是“少有之儀容”,如此美貌,放眼古今也是極少有的。

像我阿爹,還有風巒帝君這樣的神祇,都是盤古天尊開天辟地後,天地孕育出來的第一批神,論輩分,是要比當今天帝都要高上那麼一截的。少容便是這批神之一,再者她是龍族的女子,龍女向來稀少,她這身份自然就更尊貴了。

如此美人,自然引得不少狂蜂浪蝶相思,然而卻沒有哪隻蜂哪隻蝶敢對少容伸出魔爪,因為,少容身邊有一位很好很強大,很猛很威武的竹馬— —胤川帝君,也就是第一任戰神。

如果少容是以美貌出名,那麼胤川便是以善戰出名。天地萬物初初化形時,妖鬼神魔各界的地盤並不像今日這麼清楚,那時神族的很多地盤都是胤川帝君一塊一塊地去戰回來的。

沒有胤川帝君,便沒有今日的九重天。

有這麼一個生猛的戰將在,狂蜂浪蝶們紛紛表示祝少容幸福。

少容的確很幸福。天地已分,江山初定,少容鳳冠霞帔,踏著十裏蓮花萬裏清波嫁給了胤川帝君。這至今依舊是天上地下廣為流傳的一段佳話。淩虛宮中,她與他多少個花前月下,多少個夜半私語,這些風花雪月的情事不像帝後大婚般要錄到典史中,自然不為外人所知,但據老一輩的神仙說,這一雙帝後的感情不是一般的好,男的俊女的美,不知生生羨煞了多少神仙。

他們倆再一次轟動天地各界時,是天極山之戰。

天極山之戰,是天地開辟以來,神族和魔族最大的一次戰事。

這次戰事不是因為劃分地界,而是因為搶奪女人,一個女人。

地界這碼子事嘛,胤川帝君當年已經搞定了,天極山西側有一道崖,名為天極崖,崖深不見底,其中戾氣環繞,無論是神是魔是妖是鬼,墜下去都隻有死路一條。這麼個凶殘而不和諧的地段,大家都默認它是神族和魔族的分界線。

話說五萬年前,神族裏又出了另一名驚天動地的美人,美人在天極山上修煉,準備曆劫飛玄女,這本來是很積極向上、很勵誌的事兒,卻好死不死地撞上了邪皇。邪皇是魔族的首領,那日吃飽了撐的沒事幹,便渡過天極崖來神族這邊散散心。他散心散到別人家裏來了暫且不說,問題是他一見到天極山上修煉的美人,居然一時色心大起,二話不說就把美人強擄了去。

這名美人,名喚芷歌,是風巒帝君的女兒。邪皇你攤上大事了。

那夜,神族十萬天兵駐紮天極山,向對岸的邪皇送去了口信,文縐縐的文言文翻譯成現代漢語的意思大概是:丫的,你擄走的要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小仙女那也就算了,你咋能擄走我們的芷歌神女呢?還來,還來,快還來。邪皇的回信簡單粗暴不需要翻譯:“不給,不給,就不給。”於是,天極山之戰爆發。

戰事爆發,胤川帝君當仁不讓地掛帥,告別少容帝後上戰場。按理來說,隻要邪皇不親自出來應戰,戰場上便無人能左右胤川帝君,然而命數往往弄人,任誰也想不到,一向軍紀嚴明的神族大軍中,竟出了叛徒。

不是多光彩的事,史籍上對於這部分的記載很少,大意便是胤川帝君遭受了手下大將天狼神的背叛,被詐到天極崖邊上,隻身一人對三千敵軍而麵色不改,激戰一天一夜後,最終是背後中箭,墜了天極崖。

平日裏少容帝後算得上是一個淡靜如水的人,然而這麼一個女子,在聽聞丈夫戰死之後,竟一人前赴天極山,殺敵數百,手刃天狼神,最終也跳下天極崖,殉了情。

彼時,她正懷著身孕。

阿爹是少容的同門師兄,時常感慨萬千地望著我,道:“胤川和少容死的那年,正是你出生的那年,如果少容肚裏的小龍崽子能生下來,剛好就是和你一樣的年紀……”他眸光複雜地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忍不住伸出手來揉,歎道,“像,真像,越長大越像……”

連自己的親生阿爹都說我長得像少容,也難怪此時麒麟丘裏的美人認錯。見美人的神色還是不太相信,我摸了摸自己的臉皮,末了放下手,不太好意思地重申道:“這位仙友,我的確是懷青帝君的女兒,沒錯的。”“懷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