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就進一步感受到了這種差距。
一天夜裏,我睡不著,漫無目的地走出宿舍四處閑逛。無意之間來到了教室門口,發現門是虛掩的。
推開門,裏麵黑咕隆咚的,什麼也沒有。正要退出來,突然發現遠處黑暗裏好像有一點亮光,像鬼火似的,一閃一閃的。
“什麼人?”我壯著膽子問道。
“是我,幺!”
這是“老幺”典型的自我介紹方法。他已習慣於別人叫他為“老幺”了,而自己則調侃自己叫“幺”,簡潔而又明了。
“深更半夜你在這裏幹嘛?”
“嘿嘿!研究點事。”
“什麼事呀,一個人在這兒冥思苦想?”我追問了一句,可話一出口又覺得問得有點無趣。
但“老幺”一點也不覺得我多餘,反倒同我“研究”起他的問題來。
“你看,馬克思把剩餘價值理論講得那麼透徹,可現在中央竟然支持私營業主的發展,你說這不是明明白白鼓勵剝削嗎?”
“這你就是瞎琢磨了。現在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允許多種所有製並存。”我一臉嚴肅地回答道,像是在課堂上回答老師的提問。
“可我就是轉不過這個彎來。當初共產黨鬧革命,死了那麼多人,不就是要消滅私有製嗎?”
“老幺”立刻現出一腦門子的官司。
“那你就是一宿不睡覺,又能想出什麼名堂呢?”我覺得這樣同他“研究”下去後果會很慘,就想打道回府。
“我想給《人民日報》寫一篇文章,大塊頭的。”“老幺”沒理會我的態度,一字一頓地繼續說道。
“去!去!”我沒等他說完,就連忙逃出了教室。教室本來就挺大,又沒開燈,他抽的煙頭在嘴角上,忽明忽暗地閃著紅光,有點瘮人。
第二天,我悄悄同幾個要好的同學講了這件事,他們聽後都哈哈地笑了,說:“你才知道呀?那小子每天都在那裏跟自己較勁呢!”
自己同自己較勁,使他變成了一個與眾不同的人。
“老幺”成了一個名人。
因為他總在想一些別人想不到的問題。不論他想得對與錯,在那個年紀和那個時代裏,就很不一般了。
有人甚至試圖給他換一個稱謂,想稱他為“老大”,是取其老有大膽的設想之意。但很快又發生了另一件事,使他在“老幺”的位置上再也動彈不得了。
那是一天下午,剛下課他就來到我們宿舍,說道:“一會兒幫我接個站。”
“行呀!接誰?”大家立刻響應。我們學校離火車站挺遠,一塊兒去接站也可以散散心。
“我媳婦。”
“東西多呀?”有人不解地問道。
“沒啥東西!”
“那——,我們去幹啥呀?”有人開始起哄。
“嘿嘿!”“老幺”摸了摸後腦勺,欲言又止。
“莫非?”大家都是過來人,一看“老幺”這架式突然有了幾分警覺。
看到大家一臉的問號,“老幺”隻好坦白,說:“我怕我認不準!”
“什麼?”屋子裏立刻一片嘩然。
“我真的想不起她長啥樣啦!”“老幺”一臉誠懇地解釋著。說完怕大家不理解,又把一張照片遞了過來。
這是他和媳婦的合影,照片上的那女人挺漂亮,一看就是典型的農家女子。
“你老婆,你怎麼會不認識?”我用拳頭捶了他一下。
“真的,有時候會愣神!”“老幺”無辜地拱拱手。
我頓時明白了,他的心思沒在媳婦那裏。說不定以前也是這樣,每天晚上都在漆黑的夜幕中,苦思冥想他那海闊天空的理想!
大家轟地一聲笑了,散了。
可我心裏產生的那種感慨卻久久揮之不去。
較勁,對一個人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難道不是對自己人生的另一種挑戰嗎?
盡管這種挑戰的過程充滿艱辛,這種挑戰的方法有時會劍走偏鋒,這種挑戰的結果也許會有更多的不確定性,但是,這畢竟是人生的一種自我超越。
任何超越都是有代價的。
較勁 有時是一個誤區
毫無疑問,較勁會激發出強大的正能量,但它同樣也會釋放出負能量。尤其是自己跟自己較勁,有時會陷入巨大的心理誤區。
由於工作的原因,近些年來,我經常會同一些上訪者打交道。在與他們的接觸中,我漸漸發現,在上訪者的隊伍裏,沉湎於自己同自己較勁的一些人,往往結局都不太好。
也許在曆史上,由於種種原因,他們曾經遭受過某些挫折。或者他們雖然知錯了,可沒有得到予以改正的機會。
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事情能不能解決,各級組織均已做了結論。對此,這些人自己心裏很清楚,可是,他們就是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於是,不停地上訪、鬧訪甚至纏訪,乃至產生各種各樣的過激行為。
實際上,他們已陷入了自己跟自己較勁的泥潭之中而無法自拔。
有一個老同誌,為自己參加革命工作的起始年限問題上訪了二十多年。從中央到地方,從企業的總部到基層的組織,從部長到科長,找了無數個人,談了無數次話,他就是堅持自己認定的時間是對的。
為了讓組織上承認他認定的參加工作時間,他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人的白眼,耗費了多少精力,流了多少次眼淚,真是難以計數,但他認準此理,不依不饒。
我曾接待過他幾次,每次看到他那滿頭白發就會想:這本該是頤養天年的歲數了,何苦還要認這個死理呢?
其實,對於他的申訴,各級組織都是認真受理的。各種各樣的調查、核實,信函、報告也做了不少,其結論都不是老人家期望的結果。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政策是一條線,它管的是一個麵、一個階段的事情。而他的問題隻是一個點,是特殊情況下的特殊訴求。
而他的這個點,正好在這條線外麵的邊緣上。
如果二十幾年前,隨大溜能走上線的話,也許也就走了,隻要無人追究也不會出什麼大事,畢竟是在戰場上流過血的老同誌,誰也不會計較。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
二十幾年的上訪,已形成了二十幾年的答複,而且所有的答複始終是一致的。如果要推翻這一個個白紙黑字、大紅印章的曆史答案,沒有明確的政策支持和確鑿的證據,誰也不敢做,也做不成。
況且,如今有那麼多上訪者,都瞪大了眼睛互相盯著,有些人沒事還在找茬,如果在證據不充分的情況下就糾正某一個曆史定論,那又會激起多大的波瀾呀!
可對此,這位老同誌並不理解。
他以在戰爭年代形成的那種特有的執著和堅韌,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奔波在上訪的路上。
領導的關心,他不理解;親人的規勸,他聽不進去。無論走到哪裏,他手裏總是拎著那厚厚的一大摞材料;無論見到哪一級領導,他總要如數家珍地敘述他那段艱難的曆程。
他堅信,他認定的時間是唯一正確的。隻要自己不死,就要找下去。
無疑,他是在向自己的那段曆史宣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