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在二戰時期,在前蘇聯斯大林時代,在動蕩不安的巴爾幹地區和巴勒斯坦地區,在五六十年代美國,二十世紀詩歌確乎響動著死亡之聲,隻是發聲部位各具差異。真的像阿赫瑪托娃所說“消失——才是你的宿願”嗎?(詩作《召喚》,1963、7、1)能否用米沃什的“陰鬱”一言以蔽之?寫過“我拒絕——存在”的茨維塔耶娃還這樣寫過:“在不能笑的時候/我自己卻太愛笑了!”所以她的同胞愛倫堡這樣理解她:“孤獨對於她而言不是綱領,而是該詛咒的東西”(俄 作家 愛倫堡:《鍾情而堅貞的女人》)。美國自白派詩人西爾維婭-帕拉斯詩作《一生》中有兩句近乎暗示:“似乎遭到過某種秘密的摧殘。她靜默地活著。”如此,安妮-塞克斯頓才把死亡視為抵達安寧的一門“手藝”(詩作《想死》)。當代以色列詩人Yehuda Amichai 在隨筆《詩人教育》中這樣表述自己的寫作:“它(指詩歌)是一種抵抗絕望的阻撓因素。它是一種抵抗死亡的堅定的論證。”他在《上帝,滿懷仁慈》一詩中寫道:“上帝,滿懷仁慈/那不適合上帝,滿懷仁慈/仁慈會存在於世而並非僅僅存在於他”。這很接近莊子的天道觀:人與天齊。當然,如果用福柯話語做參照,以上種種有關“死亡”的話題均在“界內”,並未實現“從界內向界外位移”,因此也未能觸及二十世紀詩學核心問題。
四
在偉大又不具備死亡條件的詩人那裏,通常是不談論詩學核心問題的,如同死亡隻配行動,不配談論(通俗的版本是這樣:劉德華飾演的狄仁傑,最後陷於一見陽光就會死之險,解藥懸在“未可知”裏),但他們從未回避過,唯一途徑是通過詩的寫作去趨近它。“行動,是真正的智慧。”(費爾南多-佩索阿,《惶然錄》,韓少功譯)許多詩人比較接受布羅茨基晚年滑入嘎吱嘎吱的記憶碎語,並不理解博爾赫斯為何逗留在“時間的迷宮”中,不知道他為何要說“當他們突然叫醒你,你會感到他們搶走了你擁有的一切……它剝奪了我們一種天賦,這天賦陌生而深沉/隻能被我們在半睡中回憶……一個沒有時間的世界,沒有名字或尺度……今夜你將是誰,在睡眠那黑暗的/束縛中,當你已滑過了它的牆?”(博爾赫斯詩作《睡眠》) 為何清醒即失樂?是否源於羅伯-格裏耶所說的“人不了解世界,也不了解他自己”?雅克-拉康也說過類似的話。西格蒙-弗洛伊德認為主體產生於為被社會接納而壓抑自己欲望之時,這也可能支持了布朗肖:寫作向不可能性滑動,向黑夜滑動。佩索阿寫道:“對於我來說,陋室的四壁既是監獄也是遙遠的地平線,既是臥榻也是棺木,我最快樂的時候,是我既不思想也不向往的時候,甚至沒有夢的時候,我把自己失落在某種虛有所獲的麻木之中,生活的地表青苔之上。我品嚐自己什麼也不是的荒唐感,預嚐一種死亡和熄滅的滋味,卻沒有絲毫苦澀。”(《惶然錄》) 在《為的一個版本而作》一詩中,博爾赫斯夾在“在場”與“不在場”的縫隙間,而詩(形態)有如薄如蟬翼的帷幕:
未來是不可倒轉的,
猶如昨日的鐵甲艦。物質並不存在
除非它是那沒有舌頭可以說出的
永恒真言的一個黑暗而無聲的字母,——
它的書是時間。離開屋子的人
都已經回來。我們所過的這種生活
是未來的被踏出的小徑。而事實上
沒有什麼向我們告別或離開我們。
但不要灰心。奴隸的土牢是漆黑的,
事物的方式是鐵的、冷的和硬的,
但在你的監獄放風場的某個角落
也許有一個古老的疏忽,一條裂縫。
那小徑像一支箭,致命地直,
但裂縫中躺著的是上帝,在等待。
在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那裏,有一種先於一切的自負的激情,有時這種激情處於瘋狂狀態,像非陸平原的風暴陡然驚掠。我理解這種激情受焦慮驅遣——既來自阿拉伯世界,也來自詩人自身的焦慮。他慣於自塑心中的“來臨之神”以抵消這份焦慮,於是才有這樣的詩句:“何時我的困惑才是發光的/困惑,才是全知全能的困惑呢?”(《對話》)我尋思他與被阿蘭巴丟奉進《美學手冊》的費爾南多-佩索阿以及美國詩人哈特-克蘭的差異,後二者自然融入歐洲詩學教養,二十世紀歐美新知識譜係與他們血脈相連。佩索阿生前說過:“詩人隻有在死後才能誕生,因為隻有在他死後,他的詩歌才會得到欣賞”(《惶然錄》),一語成讖,他果然是這樣,生前默默無聞,死後詩名鵲起。佩索阿很容易分離出兩個佩索阿,或者讓思考的佩索阿在書寫中實現主體的失蹤:“我希望我的靈魂/永遠找不到我。”(《我是逃跑的那個》)“我知道,我孤獨/ 它傷得多深嗬,這顆心 /沒有信念,沒有律法/ 沒有悅耳的音調,也沒有思想。隻有我,隻有我 /而我對此又說不出什麼 /因為感覺像天空——/ 被看見,它裏麵又無物可看。”(《我知道,我孤獨》) “我懂得事物是真實的以及彼此間 /所有的不同。我用眼睛去理解它,從未用思考。用思考去理解它將會發現它們 /全都相等。”(《如果,我死後》) 佩索阿有時就這樣像一個困乏的孩子睡著了,而睡眠像與博爾赫斯共了呼吸。大師們寫作似乎總能找到相通的暗道,以下這段話,佩索阿幾乎代言了布朗肖:“像所有偉大的戀人,我享受到失落自己的愉悅,一個人可以在這種愉悅裏全身心地承受光明的投降。而這就是我經常寫作甚至不假思索的原因。在一種外化的白日夢裏,讓詞語把我當作一個坐在它們膝頭的小姑娘撫慰,它們僅僅是無意義的句子,是水流的緩緩漂移,如同一縷細流忘我地混同和消失於波濤。又一次次再生,永無止境地後浪推著前浪。觀念和意象,表達的顫抖,就是這樣從我身上流過,一束絲綢瑟瑟作響飄逝的過程,月光中一片閃爍不定的觀念碎片,斑駁而微弱。”(《惶然錄》)這正是布朗肖所追求的“無深度的遺忘、等待的透明掏空”,也應驗了福柯在考察荷馬史詩到荷爾德林《恩培多克勒》之後所揭示的:語言作品是自我封閉的對自身光榮的表達。隻是在最近,我才注意到哈特-克蘭的遺作《基韋斯特》,在他《致莎士比亞》一詩的引領下,我也如同克蘭來到他從未到過的基韋斯特。克蘭意欲通過情境遷移達成抒情主體遷移,尋找現實以外的“不穩定性”安慰,迷戀“呈現”與“遮蔽”的語言雙軌,神思滑行於假想的波峰浪穀,請讀讀這些句子:“不要選擇那顫抖著拐向右邊的,離開了/山麓的羊腸小道——拐向眼淚和安睡——/而是繼續,走進那些不會哭泣的大理石。”(《島上采石場》)“那玫瑰的重負將會凋謝褪色/在光譜的親吻之中加速。而在這裏那尖銳陰影中的棘刺/正風蝕著所有的孤獨。”(《老歌》)“我曾夢見所有的人放棄了他們的名字,並歌唱/因為隻有他們才能讚頌,讚頌是誰用/鰭和蹄,用翅膀和變甜的尖牙建造了他們的時日/永遠在一個名字之中敲響,自由且神聖。”(《萬物之名》)對真相保持鎮定並遷移至“界外”,史蒂文斯做的很出色,克蘭以他明亮的語感,也獲得自己的語言“島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