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維塔耶娃長詩選
王家新 譯
新年問候
新年好——新行星——世界——家!
這第一封信寄往你的新居所
——說它繁茂、翠綠不對——
(繁茂:反芻)你的充滿回響的所在,
像是風神空洞的塔。
這第一封給你的信寄自你昨天的
故國,在那裏,離開了你我的心止不住抽搐,
這片大地,現在已是一顆朝向你的
星……告別和後退的法律
就在痛失的愛人那張已成為另一個人的
臉上,難以忘懷,成為不可能。
要我告訴你我是怎樣知道的嗎?
沒有地震,沒有火山噴發,
有人進屋來——並不特別(不像你那樣
可愛)。“悲哀的事情。
《日子與消息》1已登了。能為我們寫點什麼嗎?”
“哪裏?”“在山裏。”(冷杉樹枝探進窗戶。
一張床單。)“你不看報嗎?……
所以你會寫一篇?”“不。”“但是……”“免了吧。”
大聲說“這太難了。”心裏:“我不是背叛者。”
“是死在療養院。”(一個租來的天堂。)
“何時?”“記不清了——昨天,或前天。
你去阿爾凱紮嗎?”“不。”
大聲說:“就在家裏。”心裏:“別讓我當猶大。”
那麼,即將來臨的新年好!(你誕生於明天!)
要我告訴你我做了什麼嗎?在得知你的……?
嗐!……舌頭滑落了。我的老習慣:
把“生”和“死”都放在引號裏,
既然有那麼多的空洞言談。
我什麼也沒有做,但已做了一些什麼,
一些事物向前運行,既沒有陰影也沒有
回聲!
現在,告訴我,你朝向那裏的行旅
怎麼樣?是不是頭有點暈但是並沒有
被撕裂?猶如騎著奧爾洛夫馬
——不慢,你說,迅疾如鷹——
從你自身擊打出空氣——或更多?
更甜蜜?那裏既沒有高度也沒有斜坡
為一個曾在真正的俄羅斯鷹上
飛翔過的人。我們與另一世界
隻靠血的紐帶。誰到過俄國誰就從此世
見到它。平穩的飛渡!
我表述“生”和“死”帶著一絲
假笑(以你自己的微笑來觸摸!)。
我言說“生”和“死”帶著注腳,
帶著星號(像我渴望的夜:
那取代腦半球的——
繁星閃閃的一個!)。
以下這一點,我的朋友,
我們別忘了:如果俄國文字的運用
現在取代了德國的
並非因為當今任何事情都會發生,如他們聲稱,
一個死者(乞討者)不眨眼就可以吞咽下
一切,而是因為那另一個世界,我們的。
——我十三歲時就明白了這一點,在諾芙德威契——
這不是空談,而是獲得了語言!
所以我要問,不無悲哀:
為什麼你不再問在俄語裏怎麼說
“巢”?那是一個韻腳為所有的翅膀:
天國。
這樣問我是不是離題了?但是不會有
任何離開了你的漫遊。
每一種思想,每一個音節,每一聲Du Lieber3
都引向你那裏,話題不是個問題
(雖然德語對我比俄語
更親近,4最親近的仍是天使!)——但是如果
你不在了,那裏便什麼也沒有,除了墳墓。
一切,當它不是,然而它曾是。
——你是否……最後,就離我不遠? ……
那裏像什麼呢?萊納,你如何感覺?
急切的,確信的——
你對那個世界的第一眼
(那個詩人進入其中的宇宙!)
而你最後的——我們這個星球
曾一度作為全然的整體贈予你。
不是作為生命和灰燼,身體與靈魂
(把這兩者分開也就冒犯了它們)
但是你的視野會隨著你,跟著你自己,
——成為宙斯追隨者並不意味成為最好的——
與自己相遇:就像卡斯托爾和波呂丟刻斯,
與自己相遇:就像青銅塑像與青草,
既不分開也不相遇,但卻對照於
第一次的相遇與第一次分離。
現在,你如何看你自己的手呢,
那還帶著墨漬痕跡的手
從你的如此多(多少?)的裏程
——不可計量因為它無始無終——
已高過了地中海的
水晶刻度——和所有其他的淺碟。
一切,當它不是,然而它將是。
對我也如此,處在這郊區之外。
一切當它不是,然而它已是。
——什麼是額外的節日,對一個寫作的人?
那裏還有什麼要注視呢,
當胳膊肘靠著劇院包廂的邊緣?
在此生命裏,如果不是為了另一種,或來自於它
什麼是這種生命裏長久的磨難?
我生活在貝爾韋尤,2一個
鳥巢和樹枝的小鎮。和導遊交換一下眼色吧:
貝爾—維尤。一個從窗戶裏眺望美景的
監獄——高盧人的幻想宮殿
巴黎——而它有點遠……
當你靠在那猩紅色天鵝絨邊緣上俯瞰,
這對你和對我來說是多麼滑稽,
從你那不可計量的翱翔高度往下看吧
貝爾維尤和我們的貝爾維代雷!
跳過細節。移動。匆促。
新年來到門口。我將和誰一起碰杯?為了什麼?
我這是怎麼了?以棉球來堵住酒沫。
那是什麼?敲響的十二點。就讓它這樣。
我該怎麼辦在這新年的喧鬧裏卻伴著
內在的韻律——“萊納死去”?
是不是,如果你,如此的眼睛暗淡了,
那麼生命不是生命死亡也不是死亡。意義
消失了,但當我們相遇時我抓住它——
一個既非生也非死的第三者,一個新的
側麵……(甚至為此鋪好了麥稈,並且
以怎樣的歡喜迎接二七年的到來,
並和二六年再見——它和你一起開始
並和你一起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