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
人生在世,究竟為的什麼?究竟應該怎樣?這兩句話實在難回答得很,我們若是不能回答這兩句話,糊糊塗塗過了一生,豈不是太無意識嗎?自古以來,說明這個道理的人也算不少,大概約有數種:第一是宗教家,像那佛教家說:世界本來是個幻想,人生本來無生;“真如”本性為“無明”所迷,才現出一切生滅幻象;一旦“無明”滅,一切生滅幻象都沒有了,還有什麼世界,還有什麼人生呢?又像那耶穌教說:人類本是上帝用土造成的,死後仍舊變為泥土;那生在世上信從上帝的,靈魂升天;不信上帝的,便魂歸地獄,永無超生的希望。第二是哲學家,像那孔、孟一流人物,專以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做一大道德家、大政治家,為人生最大的目的。又像那老、莊的意見,以為萬事萬物都應當順應自然;人生知足,便可常樂,萬萬不可強求。又像那墨翟主張犧牲自己,利益他人為人生義務。又像那楊朱主張尊重自己的意誌,不必對他人講什麼道德。又像那德國人尼采也是主張尊重個人的意誌,發揮個人的天才,成為一個大藝術家、大事業家,叫做尋常人以上的“超人”,才算是人生目的,什麼仁義道德,都是騙人的說話。第三是科學家,科學家說人類也是自然界一種物質,沒有什麼靈魂;生存的時候,一切苦樂善惡,都為物質界自然法則所支配;死後物質分散,另變一種作用,沒有連續的記憶和知覺。
這些人所說的道理,各個不同。人生在世,究竟為的什麼,應該怎樣呢?我想佛教家所說的話,未免太迂闊。個人的生滅,雖然是幻象,世界人生之全體,能說不是真實存在嗎?人生“真如”性中,何以忽然有“無明”呢?既然有了“無明”,眾生的“無明”,何以忽然能都滅盡呢?“無明”既然為滅,一切生滅現象,何以能免呢?一切生滅現象既不能免,吾人人生在世,便要想想究竟為的什麼,應該怎樣才是。耶教所說,更是憑空捏造,不能證實的了。上帝能造人類,上帝是何物所造呢?上帝有無,既不能證實;那耶教的人生觀,便完全不足相信了。孔、孟所說的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隻算是人生一種行為和事業,不能包括人生全體的真義。吾人若是專門犧牲自己,利益他人,乃是為他人而生,不是為自己而生,決非個人生存的根本理由,墨子思想,也未免太偏了。楊朱和尼采的主張,雖然說破了人生的真相,但照此極端做去,這組織複雜的文明社會,又如何行得過去呢?人生一世,安命知足,事事聽其自然,不去強求,自然是快活得很。但是這種快活的幸福,高等動物反不如下等動物,文明社會反不如野蠻社會;我們中國人受了老、莊的教訓,所以退化到這等地步。科學家說人死沒有靈魂,生時一切苦樂善惡,都為物質界自然法則所支配,這幾句話倒難以駁他。但是我們個人雖是必死的,全民族是不容易死的,全人類更是不容易死的了。全民族全人類所創的文明事業,留在世界上,寫在曆史上,傳到後代,這不是我們死後連續的記憶和知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