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多年前,在太平輪沉沒前擁擠的船艙裏和甲板上,乘客們能深深體味戰爭年代特有的緊張和慌亂。船一直平穩地行駛,但為了避免被軍隊攔截,它一度關了燈,也不鳴笛,還不時改變航線,抄小路行駛。

正值佳節,流落他鄉的人們也終於耐不住寂寞,船上逐漸開始喧嚷,人們吃喝、打牌,連大副和二副也參與進來。為了這趟航程,船員們還特地采購了瑪琪琳、咖啡、培根、海蜇皮、啤酒和汽水這些應景食品。天氣很好,幸存者在事後回憶,當天晚上“海象極佳,無風,無雨,也無霧”。

在這樣的熱鬧中,王兆蘭靠在母親懷裏睡著了,而葉倫明則在和朋友們一起吃飯。23時過後,葉倫明站起身來替朋友們盛飯,大約在同一時間,滿載著木材和煤炭的貨船建元輪迎麵開來,並與太平輪相撞。

張典婉後來翻閱了幸存者提供的自述文件和法庭證詞。她發現,這些大多隻有一頁紙的陳述並沒有提供多少細節。不過,當時的《大公報》采訪了幾名幸存者,記下他們的經曆:“被船壓到海裏,吃了很多水,掙紮著浮到水麵抓牢木板或箱子,又被浪打翻,這樣反複三四次,幸虧體力好,後來爬到木板上,半身都浸到水裏,寒氣逼人,手足都凍僵了。”

王兆蘭至今仍記得母親最後對她喊的那句話:“抓好妹妹!”從夢中驚醒時,她發現自己身處正在下沉的甲板上,四周到處是掙紮和呼喊的人,但很快,溫度越降越低,呼救聲逐漸變弱。葉倫明趴在一個木箱上,熬到天明,才被一艘外國軍艦救起。

張典婉把這些都寫進了自己的書裏。她記下這個過程中溫暖的依存相助,也記下了“人性的醜惡”。比如,有人曾回憶,有人拿槍指著別人,要求讓出木板;還有的不顧身邊的求救者,劃著救生船揚長而去。

能撐到天亮時分的人有幸等到了救援。政府派出了輪船和飛機進行打撈,一艘外國軍艦救出了大部分幸存者,附近的漁民也劃著舢板來救人,不過他們大多隻見到了“漂浮在水麵上的木箱子”。王兆蘭活了下來,但她沒有抓住自己的妹妹,也再沒見過母親和弟弟妹妹。

沒有人知道具體有多少人遇難。船上有一多半乘客,連個名字都沒有留下,更不用說他們各自藏在心裏的希望和夢想。根據事後的官方統計,最後一班太平輪的1·000多名乘客,隻有36名獲救。

命運在展示它的力量。有一戶人家,因兒子發高燒,隻能滿懷遺憾地退掉了這班船票。另一個自歎倒黴的家夥,因為沒有擠上火車,結果誤了船。

還有些故事,則說不上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一名住在歐洲的年輕人回憶,祖父原本訂到了船票,全家9口人,9張票,但因有事走不了,就轉讓給了鄰居家,也是9口人。他說,這件事,祖父直到死還在念叨,念叨了半輩子。

尋找

張典婉在飯桌上聽說太平輪的故事時,年紀和渡輪上的王兆蘭相差不大。

她的養母,一個上海富商的女兒,在沉船發生一個月前搭乘太平輪到了台灣,拎著一個箱子,抱著兩條狗。

這段經曆成為張典婉記憶中家庭餐桌上的固定話題。在鄉下那間房子裏,每當那個上了年紀的上海女人擺下刀叉,她常會不厭其煩地重複道:這是坐太平輪帶過來的喲。而故事的結尾通常是“還好我沒坐那班船”。

在台灣,養母嫁了人,過著並不富裕的生活。不過,這個昔日上海大小姐固執地保留著從前的生活習慣。她喜歡穿旗袍,堅持自己做吐司、泡紅茶,煮咖啡而又沒有濾紙時,她就用白紗布代替。她和上海中西女校的校友們堅持每年聚會,一幫老太太聚在一起,穿著旗袍,用輕柔的聲音唱“夜上海”。

直到2000年養母去世之後,張典婉才逐漸領會到,她們“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紀念”,在養母從未給她看過的箱子裏,張典婉看到了養母當年乘坐太平輪帶到台灣的東西:幾根用布袋包住的金條、一個上海身份證、一張地契和一個記滿了電話號碼的小本子。

本子上的電話號碼隻有四五位,早就過時了,無法撥打。但那個年代的氣息卻透過這些號碼撲麵而來。

張典婉“仿佛突然明白了母親為什麼要給我講太平輪”。她決定開始搜尋這艘船,以及隨它一起沉沒的那些家族故事。而她更大的野心,則是要“講述我母親那一代人的流亡”。

這種流亡的故事,在她成長的過程中隨處可聞。她的許多長輩,都是乘坐太平輪到台灣的。而她後來才得知,短短不到半年時間,僅乘坐太平輪到達台灣的人就有3萬多。

她往返大陸、香港和台灣之間,尋找幸存者和遇難者的家屬,並且到圖書館、檔案室搜尋當年的資料。她曾經在一家餐館偶遇過在太平輪上出生的老人,也曾輾轉來到大陸一家檔案館,抖落厚厚的灰塵,翻開了從1949年之後再沒有人翻過的檔案,找到了當年與太平輪有關的起訴書、證詞和罹難者名冊,以及太平輪全船構造圖。

在尋找太平輪往事的過程中,令張典婉最難過的是,她不得不一次次“向別人的傷口上撒鹽”。不止一次,別人質問“是哪個黨派派來的臥底”,或者“動機是什麼”。有的人最初同意見麵,最後卻突然失去音信,有人非常生氣地對她關上大門,還有的則生硬地掛斷電話,拒絕她的訪問。

為此,她流過很多眼淚,不過還是堅持下來。她在自己同名的著作《太平輪一九四九》中解釋自己的想法:“逝者受苦的魂魄需要祈禱安息,幸存者及後代們的暗夜哭泣需要被聆聽。”

“那一艘永遠抵達不了目的地的輪船上,其實有著比電影《泰坦尼克號》更真實、更感動人的事情發生著,不分階級、省籍、年齡、性別,他們同舟共濟,互相扶持直至滅頂。”

命運

作為一艘船,太平輪的故事在60多年前那個漆黑的夜晚已經結束了。一場巨大的災難以上千人的死亡終結,但張典婉相信,對許多與太平輪發生關聯的人來說,那一夜之後,命運故事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