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衡量貨幣的標準
貨幣野史:這是一個關於觀點的故事
2012年6月,倫敦的大英博物館舉辦了一場旨在展示金錢曆史的盛大美術展。博物館的組織人員認為,以前的貨幣美術展已經讓公眾失去了興趣。參觀者不願意站在一排排的古幣前,聆聽關於這些錢幣來源的學術詮釋:需要一種新辦法激發大眾的興趣。最終博物館靠成功的設計做到了這一點。展覽中錢幣的數量變少了,但更引人入勝。另外和錢幣一同展出的,還有各種曾被當作貨幣使用的奇怪物品:阿拉伯半島和非洲的寶螺、所羅門群島的種子、一張14世紀中國的紙幣——雅浦島的“費幣”也出現了。除了這些東西以外,還有許多別的有趣的物件,活靈活現地講述了貨幣在人類曆史中的關鍵角色。這裏包括16世紀馬爵利卡陶製成的捐贈箱,虔誠的錫耶納市民為了向上帝贖罪,就向裏麵投入錢財;還有安迪·沃霍爾(Andy Warhol)在1982年用絲網印刷方式製作的美元藝術品。這場新穎盛大的美術展本身還有奇特的一麵——展覽本身是由一家銀行慷慨讚助的;實際上,這家讚助銀行是當時全球最大的銀行,即美國財團花旗銀行。人們可能會想,銀行是貨幣曆史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但展品中根本沒有銀行的影子。
當然,這裏不涉及什麼隱藏金融體係真實機製的邪惡陰謀。銀行沒有露麵是因為美術展的策展人清楚地意識到,把銀行放進博物館並沒有太多教育意義。銀行就是一幢辦公樓,和其他的辦公樓沒有什麼兩樣——而且看著它根本得不到什麼關於貨幣的知識。歸根結底,貨幣壓根兒就不是什麼東西,而是一種社會型技術:它是一套觀念和實踐。這些觀念和實踐組織著我們生產和消費的東西,以及我們生活在一起的方式。在談到貨幣本身時——而不是說那些代表貨幣的表征物,人們記賬的地點,或者人們管理貨幣的銀行建築——是沒有什麼實體的東西可看的。
如果我們想要調查貨幣的起源、本質,以及它對曆史和我們自己生活的影響,這個例子就有重要的含義。大英博物館貨幣新展采用的考古學方法本身是非常重要且有意思的。不過,要是想要真的了解貨幣,我們就需要進行一次不同的考古探險。我們要發現和分析的不是金條銀條、硬幣,或是燒焦了的塔利符木殘片——不需要看任何實物——而是觀點、行為和製度;而且其中最為重要的當屬關於抽象經濟價值的觀點、記賬的實踐以及涉及去中心
文藝複興時期意大利的一種錫來釉陶器。這種陶器在白色背景上用明亮色彩描繪圖案,圖案內容通常涉及曆史與傳說中的故事。——譯者注
錫耶納(Siena),意大利城市。——譯者注化流通性的製度。
和所有發掘工作一樣,第一個問題就是確定挖掘地點。我們已經知道,如果說貨幣真的是我們社會與經濟運行所依賴的體係,那麼得出一個客觀觀點的難度就相當大了。鎖定一個像愛爾蘭銀行罷工那樣的案例,找到官方貨幣體係休假的日子應該是比較簡單的;而且通過這種例子我們明白了貨幣對國家的依賴程度到底有多大。然而,如果我們想鑽研得更深,就需要進行一次更為徹底的測量:我們要探索一個貨幣從未存在過的時期和地點。這聽起來很離譜——不過我們很走運,真的有這樣的情況。我們不僅獲得了關於這種時代的翔實描述;而且這樣的描述正好存在於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兩篇史詩中。
阿喀琉斯之怒:貨幣出現前的世界
《伊利亞特》與《奧德賽》是曆史最為悠久的希臘文化遺產。這兩篇史詩被眾人熟知,堪稱之後所有歐洲文學作品的源頭。但荷馬史詩的價值不能光從文學角度衡量。《伊利亞特》與《奧德賽》還是一套獨一無二的關於希臘社會與文化的曆史記錄,它所記錄的時代,很難從其他渠道了解。在公元前2000年繁盛的克諾索斯與邁錫尼文明中誕生的大宮殿,留下了豐富的考古證據。古希臘的城邦出現在公元前8世紀,想要了解它們,我們不能隻關注藝術與建築領域,還要留意文學與哲學。不過,幾乎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兩個時期之間發生的事情:這段時期被稱作希臘的黑暗時代。當邁錫尼社會在公元前1200年左右突然瓦解時——大概是因為外敵的入侵——幾乎就是在一代人的時間裏,這個偉大文明的遺跡都消失了。宏偉的宮殿連同龐大的人口、富饒的土地以及與外界四通八達的聯係都蒸發了。希臘倒退回了由散落、孤立的部落組成的世界:這些部族弱小、落後且未開化。想要了解接下來4個世紀的希臘愛琴文化與社會,我們唯一的線索就是口頭詩歌這種傳統,荷馬史詩標誌著這種文化形式的頂峰。
幸運的是,這些詩歌涵蓋的內容非常廣泛。《伊利亞特》最知名的地方在於,它對殘酷戰爭以及英雄們超乎常人的英雄氣概的描述很容易引發共鳴。僅僅是一次由單身酋長發動的戰役,就可以用1 000多行詩句來描述,其中大部分都用來生動描述這位酋長攻擊敵人的可怕方式。1不過,詩中描繪的豐富多彩的生活,遠比英雄人物本身要精彩得多。《伊利亞特》中有一段著名的文字,描述了匠神赫淮斯托斯為阿喀琉斯打造的盾牌。我們從中可以得知黑暗時代裏農業、畜牧業、婚姻習俗、起訴罪行等領域的行為。2《奧德賽》的主題涵蓋的內容更廣。從特洛伊返鄉的英雄奧德修斯,穿行在已知世界中。他被女巫引誘,被獨眼巨人囚禁。他偽裝成乞丐與牧人待在一起,並在那個時代最宏偉的宮殿中與國王會餐。在經曆了世間所有的事情後,他甚至還來到了冥府。在那裏他遇見了他昔日的戰友,和他們一起慨歎淒慘的命運。但在所有這些關於黑暗時代全貌的豐富描述中,明顯缺少了一樣東西。那就是貨幣。
在我們現在的這個世界裏,市場與貨幣是組織社會生活的主要工具。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裏的人,不免要對上述情況產生疑問。如果希臘黑暗時代沒有現在這些東西,那麼這些部族社群的日常活動是如何組織的呢?下麵一個例子可以很好地說明,當一個人接觸到截然不同的社會機製時,他會有多麼震驚。在蘇聯解體後不久,聖彼得堡市負責麵包生產的主管向英國經濟學家保羅·西布賴特(Paul Seabright)發問:“要知道,我們願意邁向市場體係,但需要先明白這樣一套體係是如何工作的。舉一個例子,請告訴我,是誰在負責倫敦市市民的麵包供給工作?”3答案自然是沒有人負責這種事情——從沃伯頓牌三明治到各式各樣的麵點,貨幣與市場的去中心化體係保證了倫敦人可以獲得所有食品。經濟體可以獨立運轉,不需要計劃與計劃者來協調,這個概念會讓蘇聯人大吃一驚。反過來,我們也會對下麵這種觀點感到驚奇:在完全不依賴市場與貨幣的情況下,社會同樣可以運轉。在貨幣與市場出現前,這種工作到底是如何完成的?《伊利亞特》與《奧德賽》提供了一份詳盡的答案。
說起來,在沒有貨幣與市場的情況下,維持社會運轉的政治工具實際非常簡單,不過也非常嚴格。當時的希臘社會是一個由酋長、神職人員以及普通士兵組成的貴族統治的世界,但其中的等級製度是扁平式的:在追隨者的眼中,酋長更像是個排頭兵,而不是現代的君王。特洛伊之戰中的希臘總指揮官—阿伽門農(Agamemnon)—與別的酋長似乎處在平起平坐的地位。不過,這裏的確存在一點等級差別。當一名不懷好意的步兵在大軍麵前數落阿伽門農的自大時,酋長奧德修斯就立即以野蠻的方式懲罰了這種違反軍規的行為——奧德修斯用手杖抽打了這名士兵,並威脅要在軍營扒光他的衣服,對其處以鞭刑。裸體示眾的威力可能會嚇到現代讀者,任何更加文明的社會機製都不會接受這種處罰,但在黑暗時代的希臘,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詩中寫道:“以前,無論是在戰場還是官場,奧德修斯都為希臘人做了很多好事。不過,讓這個搬弄是非的話匣子閉嘴,要算是其中最好的一件:我敢說,(他)再也不敢用這種無恥的方式對酋長們說三道四了。”4
除了政治手段外,黑暗時代的希臘社會是如何在沒有貨幣的情況下組織起來的?就保證衣食住行這些基本生活需求來說,答案也很簡單。從本質上說,那時的希臘經濟是由自給自足的家庭為單位組織起來的。在一個家庭中,單獨的部落成員依靠自己田地上的產品生活。不過,史詩也強調了三大社會機製,它們在群體的組織工作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伊利亞特》講述了社會在戰時的情況。在掠奪了一座城池或擊敗了一支軍隊後,分享戰利品就成了最重要的機製。就一種收入分配製度來說,分享戰利品這種做法顯然稱不上完善,分配時經常引發糾紛。事實上,這首史詩講述的就是希臘最出色的勇士阿喀琉斯與總指揮官阿伽門農間發生糾紛的故事,而糾紛就源於雙方對戰利品分配的不同意見。
到了《奧德賽》的時候,世界重歸和平。史詩講述了奧德修斯始於特洛伊的漫長歸鄉之途,以及他兒子忒勒馬科斯(Telemachus)遊曆愛琴海尋找父親的故事。這時出現了一種不同的機製:酋長間互相交換禮品。在與貴族夥伴相見或告別時,贈送禮品是一種習俗——在下一次見麵時互贈禮品。此種原始的經濟交換形式,其目的在於用可見且有形的方法表達同等社會地位人之間的關係,並鞏固未來的社會結構。就和戰利品分配一樣,這些經濟規則有時會引發爭議:特洛伊之戰本身就是因為帕裏斯(Paris)違反了協議導致的。他引誘了墨涅拉俄斯(Menelaus)的新娘——美麗的海倫。不過,在和平時期,互贈禮品也是希臘黑暗時代經濟交流的最重要體係。對當時希臘的世界觀來說,這套體係實際上處在非常核心的地位,荷馬時代兩個多世紀之後的一位詩人就用一句詩捕捉到這種美好生活的本質。該詩人寫道:“擁有孩子、獵犬、馬匹是幸福的,而且國外也要有朋友。”5
即便有戰利品分配和互贈禮品這兩種方式潤色,縱然是一個簡單的社會,僅僅靠“強權即公理”這種原始的原則維持也顯得過於簡陋了。實際上,這些史詩也描述了第三種更具深遠意義的機製:向諸神獻祭公牛,並將烤肉按同樣大小的份數分配給部族的人們。通過這種鄭重的儀式,希臘政治組織活動準則中最基本的元素都用這種可見的——實際上是可吃的——形式表達了出來:即部族中的每個男性成員都有同等的社會價值,而且在這種同樣的表征下,每個人都對整個團體負有同樣的義務。6
戰利品分配、互贈禮物以及祭品的分發這三種相輔相成的簡單機製,在沒有貨幣的社會組織活動中,並非黑暗時代的希臘所獨有。相反,人類學與比較史學的現代研究顯示,在小型的部族社會中,這些行為都很典型。7當然,這種貨幣出現前的社會機製應當有很多形式,反映了不同民族獨特的環境與信仰。不過,人類學家莫裏斯·布洛克(Maurice Bloch)與喬納森·帕裏(Jonathan Parry)總結出了一種廣受認可的雙重分類。從馬達加斯加到安第斯山脈,一係列社會的比較研究顯示出,“兩種相關但彼此不同的交易秩序,它們擁有一套類似的模式:一方麵,交易與長期的社會秩序或宇宙間的秩序有關;另一方麵,一種屬於短期‘範疇’的交易則與個人間的競爭有關。”8在貨幣出現前,荷馬時代的製度就符合這一分類。一方麵,獻祭加上祭品的平均分配與共同享用這種原始的機製,是部族團結的儀式性表達。這種在神祇麵前的表達也許來自古老的印歐語係地區。9這種機製維持著“長期的交易秩序”。另一方麵,則是互贈禮品與戰利品分配的傳統慣例。這兩種規則保證的是“短期的交易秩序”,與成員間的秩序與階級間的和諧無關,而是與更加平凡的事務有關。這兩種規則保證和平時的飲酒打獵、戰爭時的奸淫掠奪這些原始社會的日常事務可以正常進行,避免社會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