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愛琴海發明了經濟價值
隱形的“元”
美元(Dollar)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英鎊、歐元或者日元又是什麼?這裏不是問1美元或1日元鈔票,也不是說1英鎊或1歐元硬幣是什麼——而是美元、英鎊、歐元或日元本身是什麼東西?這些名詞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實物。何況它們還被刻在硬幣這樣的實物上——特別是刻在用貴金屬製成的硬幣上,這就更容易讓人作這種聯想了。要是再考慮法律規定,這種聯想簡直就是一種必然。就像在19世紀和20世紀初,世界上絕大部分地區都規定:銀行必須按照顧客要求,用一定純度的規定量黃金,贖回他們發行的美元、英鎊或其他紙幣。這樣一來,從表麵上看,美元“就是”特定重量的貴金屬。這其實是一種具有誤導意味的表象。不管是不是按金本位來說,熟悉美元含義的應該要算國際計量局那些刻板的官員:它是一種計量單位——計量抽象的東西。1就和米或千克一樣,美元本身與任何實物都沒有任何關聯——雖說某些特定的實物會在長度、質量或者價值上存在公認的標準。正如傑出的貨幣理論學者阿爾弗雷德·米切爾·英尼斯形象指出的那樣:“美元,看不見也摸不著。” 就和米和千克一樣,它們也是眼睛看不見,手也摸不到的東西;人們能看見的隻不過是一把木質米尺或是1千克重的鑄鐵砝碼。
如果說美元是計量單位,那麼它是用來計量什麼的呢?答案很明顯:它是用來衡量價值的——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衡量經濟價值的。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實物測量單位的進化曆程以及它們所體現的概念,就會引發出更深遠的問題。如果說國際單位製的米是現在衡量長度的唯一通用單位,那麼經濟價值這個概念的通用程度又如何呢?——還有就是它的標準是什麼?換句話說,如果國際計量大會的工作也延伸到社會學領域,這些巴黎的官僚又會發現什麼呢?
毫無疑問,和物理計量學領域數個世紀來糟糕的記錄一樣,這些官僚會發現社會領域的情況也是一樣,而且他們在一開始就會發現這種局麵。他們將認識到,在人們的決策過程中,各種價值的概念都在爭先恐後地吸引人們的注意力。我們保留遺跡,是因為它們有曆史價值;我們欣賞畫作,是因為它們有美學價值;我們不會欺騙盜竊,是因為我們堅守道德價值;我們戒酒,一天祈禱五次,為了維護宗教價值;我們珍視祖母的首飾珠寶,是因為其包含的感情價值。所有這些都是有針對性的價值概念——每種價值負責一個方麵,沒有一種將其統統代表。就像馬的高度、海的深度、漁網的寬度這些老的實物概念一樣,感情價值、美學價值、宗教價值都是在特定活動背景下被發明出來的、有針對性的概念。而且和那些古老的實物測量單位相比,價值概念的標準化問題似乎更為嚴重。有誰聽說過感情價值有國際標準這麼一回事呢?考慮到社會現實,差不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標準,更不要說每個村落了。正像老話說的:蘿卜青菜,各有所愛。
不過,就在官僚們由於有了新領域大展拳腳而激動不已之時,他們大大地吃了一驚。在這一堆亂糟糟、用途有限的概念之中,他們會突然麵對經濟價值這個概念;而且在涉及到通用的問題上,經濟價值這個概念不僅會讓官員激動,也會使他們產生嫉妒心理。原因就是經濟價值不隻適用於那些具有溫度、長度、質量等物理屬性的物品上,這個概念基本是可以用在任何東西上的。商品有經濟價值,服務也不例外。這個概念的適用範圍甚至超出了三維世界:畢竟老話說得好,時間就是金錢。哪怕是抽象的概念也不是無法用貨幣來衡量,就像人們常說的,成功代“價”幾何?在人們還信奉神明的時代,就算完完全全的精神存在也有價格,罪孽就完全可以用購買贖罪券這種方式贖清,而且有英鎊、先令、便士多種價位供選擇。事實上從經濟價值這個概念的本質來說,似乎沒有什麼它不能涉及的範圍。即便是人的生命,官方的經濟學家也可以用成本–效益分析的方法來為其規定一個經濟價值。2010年的時候,為了減少每年帶走135人性命的交通事故,美國交通部就把人命的價值從350萬美元提高到610萬美元,借此要求卡車司機加大駕駛室頂篷的強度。車主–運營者獨立司機協會(The Owner-Operator Independent Drivers Association)覺得受到了侮辱。不過,他們生氣是因為,把人命的價值估低會導致監管不力,而不是抱怨給性命貼上價簽這種行為。在根本沒有官僚幹涉的情況下,經濟價值的使用就已經流行開了。2
官僚們發現自己與經濟價值單位的簡化工作毫無幹係,那標準化能否正式列入他們的工作日程呢?雖然經濟價值這個概念是可以通用的一個特例,但在國與國之間,它的標準還是有明顯區別的:英國用英鎊,日本用日元,歐元區則用歐元。從真正意義上說,隻有美元擁有國際計量大會偏愛的那種國際化能力,但也有些勉強。這樣一來,官員們就要有一種可以讓自己插手的事務:就一種單一的、國際化的標準達成一致——理想的情況是要能用自然界中的通用常量來定義。但是官僚們也很快遇到了難題:經濟價值的概念與國際單位製衡量的概念有著本質上的區別。經濟價值是社會現實的一個屬性;而長度、質量、溫度等屬性屬於物理現實。為物理概念選擇度量的標準是個技術問題,而對衡量經濟價值社會屬性的辦法來說,其用途則有本質的不同;所以選擇標準的方式也就不一樣。為計量經濟價值選個標準——也就是為貨幣單位選個本位——影響到的不是方不方便造一座橋,而是財富與收入要如何分配,以及該由誰來承擔經濟風險。因此,這不僅僅是個技術問題,也是個道德問題;另外,選擇的依據不能光看哪個標準更有效率,而且要看哪個更公平。當然,能決定什麼是公平的隻能是政治。在今天的世界裏,政治本質上是國家實力的體現,那麼計量經濟價值的標準——即貨幣單位——最終也取決於國家。如果官僚們期盼能製定一個國際性的標準,那麼他們首先得打造一個國際性的政體——哪怕是國際計量局,也不能勝任這項任務。
雖然經濟價值本身就是一個通用的概念,而且它的標準也因為政治和國別而無法協調,國際計量局還是可以憑借製定國際單位製的經驗,在雙重打擊之下做出自己的貢獻:這些人可以講述經濟價值的進化史。威力無邊的貨幣單位——也就是經濟價值的量度——或許已經在社會領域中獲得了六種國際單位製單位在物質世界中的通用地位。但是它不會像國際單位製單位那樣,隨著時間流逝發生變化麼?如果說現在人們熟知的長度概念都是後來發明出來的,那麼經濟價值又怎麼能例外呢?是否存在一段時間,在某些地方並不存在通用的經濟價值這種概念呢?會不會有這麼一個時代,當時的活動都單單是通過傳統的、不可交易的、用途有限的價值來驅動並組織起來的呢?
的確存在這樣的時代,我們在前麵已經有所涉及。那就是貨幣出現以前的希臘黑暗時代和古美索不達米亞。通用經濟價值這個概念的發明才是整個貨幣發明過程中缺失的一環。現在讓我們回到古愛琴海地區,看看這種發明是如何出現的。
貨幣發明中缺失的一環
成熟的技術與文化無法保證進步必然出現,這一點向來如此。曆史上到處是這種例子:古老而先進的文明,它們不願意或者無能力吸取新觀點,結果給落後的民族留下了可乘之機。後者沒有什麼已有的成就,也就沒有什麼負擔,落後的反而勝過了先進的。毫無例外,古代也會發生這種事情。美索不達米亞曾擁有偉大的城市和複雜的經濟,而且具備當時最先進、最具創新力的社會製度——官僚體係,而且還有文字、計數以及記賬這些最尖端的社會技術保證效率。很難想象,如此先進的人類文明會從西方那些小規模群居的、還靠笨拙的部族機製組織在一起的未開化部落那裏學一些什麼東西。畢竟那些部落的製度早在一千年前就被美索不達米亞所拋棄了。
不過對希臘來說,事情就不一樣了。采用文字與計數,他們很明顯能獲得很多實實在在的好處。因此可以想象,當希臘世界和東方重新建立聯係時,這些新技術自然會被西方社會的方方麵麵所采納。幾乎可以肯定,充當東西兩個世界聯係橋梁的,是黎凡特的腓尼基人。從黑暗時代末期,這些技能非凡的水手兼商人就開始和希臘人密切接觸。有關希臘文字最早的考古證據是一隻酒樽,上麵鐫刻著三句簡單的詩。這隻酒樽1954年出土於伊斯基亞島(Ischia),年代在公元前750年到公元前700年之間。3在數十年的時間裏,文字與計數都成功地進入希臘各地,從最東邊的黑海地區一直到西部的西西裏殖民地和南意大利。
這些新技術對希臘文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4在公元前650年之後的一個世紀裏,這裏出現了之前從未有過的知識變革——人們擁有了對現有世界的計量、記錄、反思的新能力,這種能力催生了思想解放。5這種變革始於東方的米勒圖斯城(Miletus),當時它是小亞細亞愛奧尼亞海海邊的商貿之都。公元前585年,哲學家泰勒斯(Thales)在那裏成功地預測了一次日食——這一成就震驚了希臘世界。不過,真正了不起的地方並不在於預測本身;早在數個世紀前,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就已經理解了這種分析所需的天文學知識。這件事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泰勒斯預測時采用了新的、科學的辦法——以及整件事體現出的新世界觀。之前的人們認為,主觀世界是由擬人化的諸神肆意操縱的,而人們需要用儀式和魔法去取悅眾神,而泰勒斯反對這種觀點。他首次提出,宇宙是受不具有人格的、自然的規律支配的。同樣具有重要意義的還有這個觀點產生的結果——觀察者從被觀察的客觀的、物理的現象中分離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