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吸血烏賊”的發展史
裏昂的神秘商人
1555年前後,一件事讓法國裏昂市的市民耿耿於懷。1一名意大利商人搬到了此地,並在一夜之間成為了巨富。這件事本身並沒有什麼特別奇怪的地方。裏昂是法國最大的商業城市之一,在歐洲這樣的城市也是屈指可數。不管就國際貿易本身而言,還是它能給大膽的商人帶來財富而言,這都不算什麼新聞。實際上,當地繁榮的貿易記錄是有史可循的。據說早在羅馬時期,這裏一年就要舉辦4次盛大的商貿會。而且到了16世紀中葉,此處變成了整個歐洲最大的商品集散地。2在當地引發風波的是這個意大利人獲得成功的手段。他是空著手來到商貿會上的,隻帶了一張桌子和一方墨水台。在眾人眼中,他更像是一位四處遊曆的學者而非商人。而且他的時間都花在簽署其他商人交給他的文件上麵。不過到了商貿會結束的時候,簽名這種毫不費力的活動,讓這個書呆子式的人物在短短幾周內成為了巨富。這種事情隻能有一種解釋:這個人是個騙子。
對當時的觀察者來說,這種奇怪的事情肯定不是第一次讓他們感到不安:這並非是單獨的案例。一直以來,歐洲大陸的村子和城鎮每周都會舉辦類似的集會,隻不過規模沒有裏昂集市那麼龐大,吸引不了那麼多大商人。這類市場一直是開展高價值奢侈品國際貿易的主要場所,而這種貿易本身就是中世紀經濟活力的一種體現——就像本地小市場上進行的日用品交易一樣。不過在漫長的13世紀中,跨國貿易的組織方式已經發生了變化:貿易這種商業活動已經發生了具體的勞動分工。交易所的主管不再帶著產品到處走動。他們待在家裏,找長期居住在主要出口市場的人做代理,而專業的承運人會依照合同,通過海路或陸路運輸貨物。商人(Merchant)逐漸把心思主要放在國際貿易中的法律與財務事務上——這種職能的改變體現在商品上,反過來也就體現在收到的貨幣上;計算收支的時候也要考慮收入是一種貨幣清算,而開支又用另一種貨幣這樣的問題。把商品從一個地方運到另一個地方,這種無聊的工作被轉包給了一個更次要的階層,一個由業務員(Businessman)組成的階層。3
這種商業組織形式的變化帶來的一個結果就是,商貿會的本質逐漸在發生變化。在過去,裏昂那樣的展會架構一直就像個大金字塔一樣,底層是大量的本地零售貿易,中層是批發和國際貿易商人進行的商業活動,頂層是從這些交易中得來的利潤。正如傑出的法國曆史學家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指出的那樣:“要把精力放在信用而非商品上,要放在這個金字塔的頂部而不是底端。”4人們交換實物的機會越來越少,而在貿易會召開前的幾個月裏,對國際貿易業務信貸餘額展開的清算與清算則越來越多。在兩次商貿會的間隙,人們一般不會用硬幣來支付國際進口款項,而是用信用,也就是彙票——即泛歐洲的交易所出售給客戶的信用票據。這些客戶之後再拿這些票據支付給國外城市的供貨商,買到商品。到1555年,裏昂商貿會承擔的主要是一個清算所的角色。為了給貿易籌資,歐洲的交易所發行彙票,從而在彼此間積累下了信貸賬目,而商貿會則成了清算這些賬目的地方。它仍然是歐洲最重要的市場,但交易的不再是商品,而是貨幣。
那個坐在桌子後麵簽名的意大利人,就是這套體係的一部分——對現在的外行人來說,如今的全球金融市場就和那時的體係一樣,神秘且令人不解。對以前那種場麵熱鬧、浪費精力的集會來說,開業的場麵是相當誇張的,伴著煙花與篝火,賭博和美女,雜耍、走鋼絲,還有給人拔牙。而後來的集會隻有那些乏味的商人銀行家出現,手指染著墨水,帶著一摞摞賬本。除了一捆捆的票據,沒有任何實物出現在交易中。商業已經變成了數學的一個分支。1494年,方濟會修道士盧卡·帕喬利(Luca Pacioli)曾就這個問題在威尼斯出版過一部教科書式的作品,名叫《算術、幾何、比例總論》(De Arithmetica)。大部分觀察者都覺得該書實踐者的行為“就像是猶太教神秘主義理論的訓練課程卡巴拉一樣難懂”——這本書可以莫名其妙地讓人致富,旁人卻看不到致富者的努力,這讓人非常惱火。5在500年後,當有新的金融變革出現時,一部文學作品中虛構的普通人對此的反應還是和古時候驚人的類似:
她的英國丈夫奧西雖然現在很富有,但他是在從事錢方麵的工作,純粹是錢方麵的工作。除了錢這個東西以外,他的工作和任何事情都無關。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股票、債券、期貨、大宗商品,就是錢。在自己位於第六大道和齊普賽街上的那些幽靈般的塔樓裏,金色頭發的奧西用錢來買賣錢。就靠一部電話,他用錢買錢,用錢賣錢。他就依靠不同貨幣間的微小利差工作,遊走在貨幣兌換的風口浪尖上。提供這種服務得到的獎賞也是錢,很多錢。6
就像1555年的醜聞那樣,迷惑不解很容易轉變成怨恨。不管多難理解其中的細節,受到集市和集市參與者規範的信用體係通常被看成交易貨幣化達到繁榮頂峰的標誌,而這種貨幣化的交易甚至主宰了最卑微的農夫的生活。不過,大眾的理解最多也就到這一步了,還有大量問題困擾著人們,讓人生疑。商人們到底要拿彙票做什麼,為什麼他們能對別人的生活產生巨大影響,而外人卻從來看不到這幫人的秘密小團體?他們怎麼就能夠發家致富?這個強大的、不可理解的商人階層是怎麼與當時已經在政治上掌權的人——君主、貴族以及教會——聯係起來的?解開這些謎題的任務,必須由消息更靈通,對財務知識有更深刻理解的觀察者來完成。
這樣的人少之又少,但並不是沒有。曾服務於法國王室的一位高官,克勞德·德·盧比斯(Claude de Rubys)就在1604年寫道,裏昂大集市最顯著的一個特點就是,它能夠讓數量如此龐大的貿易在不用現金的情況下得到清算。他寫道:“一個早上支付100萬鎊,但不經手一個銅板”,這並不是什麼新鮮事。7換言之,做成了價值上千萬的生意,卻根本看不見君主們的貨幣。歐洲的大型商業場所重新發現了銀行業的藝術——如何以工業的規模製造並管理私自發行的貨幣。
出自英國作家馬丁·艾米斯(Martin Amis)的小說《錢:絕命書》(Money:a suiade note)——譯者注
金字塔的秘密
和解體的前蘇聯、危機過後的阿根廷以及今天在希臘從事同樣工作的人一樣,中世紀的新興商業階層麵臨的問題也就是這些人麵臨的問題:在主權利益與他們的利益發生分歧時,該如何運作一個貨幣化的經濟體。他們同樣渴望出現一個烏托邦式的社會,可以一直保證貿易所需的貨幣充盈無虞,而且這種社會的統治者不會利用鑄幣稅來榨取不當的收入。他們已經嚐試過用奧裏斯姆那套說辭去說服統治者,但是不起作用。8剩下可做的就隻能是發動反叛了——就像近代的貨幣遊擊隊所做的那樣。
想要脫離舊體製的控製,最顯而易見的手段就是創建一個私營的共同信用清算網絡。無論商人在哪交易,對他們來說都會積攢下自己相對客戶和供應商的信貸餘額——而且要盡可能的將其清算,並在可持續發展的基礎上,把結餘留到未來使用,而不是用主權貨幣去反複清算每一筆賬單。不過,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這種共同信用網絡有一個問題,即它的本質將其適用範圍局限在熟識的個人之間,而且這種脆弱的互信給它的發展規模帶來了限製。這些網絡無法像組織整個經濟體的機製那樣運作:在實際情況中,隻有統治者的貨幣才有足夠的流通能力做到這一點。這是尼古拉·奧裏斯姆的讚助者必須麵對的一個難題。他們可能不喜歡統治者管理貨幣的方式——但是剩下的唯一選擇很難支撐新型商品經濟的增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