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葉說,外麵的錢也不是好掙的,我不在你身邊要照顧好自己。
我知道,又不是三歲的小孩。
青葉笑笑說,我擔心你的胃不好,別饑一頓飽一頓的,別吃生冷東西。
我理解她的心情,幾年來,她深深地愛著我,愛著這個家和孩子。我的兒子已經三歲多了,從出生到現在都是青葉照管,前不久,把兒子送幼兒園了,早上送,晚上接。青葉說,她輕鬆多了,就有時間幹臨時工了,就能減輕家裏的負擔了,叫我出去安心工作,不要牽掛家裏。我總覺得她給我的太多,我卻付出的太少,我隻想為她創造幸福,可麵對殘酷的競爭現實,沒有固定的經濟收入,生活就沒有保障。我滿懷信心地遠走高飛,欲尋豐盛的“午餐”,吃不完,打包回家,報答青葉對我的真誠愛心。我外出打工半年多未回家,也沒有固定的地址,天漸漸冷了,青葉知道我外出時隻帶幾件單衣。她在家坐不住了,安排好家裏的事,按信上的地址去找我。
那天,青葉特意打扮了一番,穿著她平時最喜歡穿的比較合體的紫色半大毛呢褂,時尚的盆領上帶著閃光的紫色扣,看著脫凡超俗。腰身微收,上麵豐滿,下麵寬鬆,外褂罩著裏麵的便衣小襖,青葉一穿戴,仍不失美女姿色。青葉來到火車站,看到候車室裏人很多,像蜜蜂窩亂嗡嗡的。也看到有人提前進站了,一問才知道,收費十元,可以提前十分鍾進站,還負責送行李。青葉提著裝著我棉衣的深藍色平布包,放在行李架上,也跟著護送工提前進站了,進站之後,就站在站台上候車,此時,一般乘客也蜂擁而進,都在站台上混作一團,也就無法區別交不交費的優越性了。青葉覺得上當了,白扔十元錢。
青葉一路上無心觀景,覺得城市大同小異,大城市無非是樓高,馬路寬,人多地盤大,注意環境美化,至於各種商品供應、吃喝穿戴都基本一樣。青葉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我居住的地方,在郊區即將拆遷的居民樓下,青葉看到有一排低矮的破舊不堪的小儲藏室,其中有一個鏽跡斑斑的小鐵門沒有鎖,順著門縫往裏瞧,看到裏麵陰暗潮濕,沒有窗口,就在接近門口的床頭見到我在家時常穿的一件深藍色西裝褂,便推門進屋。屋裏有一張破舊的單人小木床,上麵鋪著一張邊沿已爛的草席,床上零亂地放著一些破爛衣、紙盒子、破框子等,一片狼藉,還聞到濃烈的潮濕味、黴味、臭襪子味等說不清的混合味,讓人惡心。既然房門沒有鎖,青葉就斷定我在附近幹零活。她看著眼前的情景不由得落下淚來,沒有想到我會混到這種地步,可我在她心目中是個聰明人。記得有天晚上我和她吃了晚飯帶著兒子在路邊散步,看到一位老大爺拉著一車熟透的紅嘴大白桃沒有賣掉,如果賣不了會爛掉的,我感到很可惜!我詢問老人,今年的桃子好不好賣?老人停下車子哭喪著臉說:今年的桃多,再便宜就是沒人買。桃園裏的桃子都成熟了,要賣不出去就會爛掉。說起來是好收成,可換不來錢。我為老人出點子說,您摘桃時帶點兒桃葉,城裏人都喜歡新鮮水果,看到帶著青葉的桃子,可能就好賣些。老人嘿嘿直樂,說這主意出的好。第二天老人按我說的去做,又到我們居住的附近賣桃子,果然他的桃很快就賣完了。還有一次鄰居家老人了,鄰居家為了早點兒火化老人的屍體,天不亮就出發了,到了火葬場,按排隊是第三家,可眼睜睜地看著比他們去得晚的人家都火化了走了,還輪不到他們,他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幹著急,沒辦法,隻知道平時辦事難,沒想到火化屍體也這麼難。眼看就到中午了,鄰人給我打電話說明情況,我交代他們,如今興啥啥不醜,您買條煙,掂瓶酒給火葬工送去。鄰人說,沒想到火化人也送禮呀!我說試試唄。我給他出這點子時,我曾聽說過給某單位送蜂窩煤,就得給人家送禮。要點兒救濟款也得送禮,否則,什麼都辦不成。鄰人按我說的辦了,果然有效,接下來就火化他家的老人了。後來鄰人見我說,感謝您在關鍵時刻為我們想辦法,可他們也不知道我心裏是什麼滋味。青葉邊收拾屋子,邊想著我的往事,恍惚間,我挺身走進了小屋,看到正在清掃房間的青葉,一愣怔,驚訝地說,你怎麼來了?
青葉看著我灰頭土臉,穿著一件單薄的又瘦又小的黑腈綸棉襖,想必是撿人家的破爛,露出裏麵的白襯衣,那白襯衣成了土灰色,下襟上的扣子也掉了,露出褲腰帶。幹巴巴亂蓬蓬髒兮兮的頭發像鳥巢。我是在附近的公路上鋪路搭橋的,出力不掙錢。使我想到外麵並非是一片藍天,有陽光也有陰影。我聽說一個老鄉的孩子,二十多歲,在這座城市丟了性命。據說他是在某小區當保安,因工資太低和物業管理人員發生爭執,最後雙方大打出手。有人說是被打死了,有人說是出車禍了,當通知家人去收屍時,家人怕花錢拒絕收屍,叫人家任其處理。還有我家附近小區的一位女孩在廣州打工一段時間,聽說不明不白地死了,廣州公安通知家人說,這女孩是騎著摩托車出車禍死亡。家人說我女兒不會騎摩托車啊!其父去廣州抱回了女兒的骨灰盒。雖然這座城市很美,但也感覺這裏的治安管理不理想。青葉看著我的狼狽相,又憐憫又生氣,說你就住在這裏呀!這哪是人住的地方?簡直像狗窩、像豬圈,你在外麵待不住,就回家呀,你咋不回家?
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想家,想孩子,可我的錢被人騙走了。我垂頭喪氣靠著床腿蹲下來緊蹙眉頭,禁不住淚水漣漣。
青葉沒想到一見到我會是這個局麵,更沒想到久沒見麵一見麵就是抱怨:你不憨不傻,還是高才生,咋能上當受騙呢。
都怪我心太好,心太軟,太相信人家。他是我中學的同學,找到我說,他做緊俏生意,急需用錢,借三天就還,可過了半月,還沒回音,我打他手機,關機,打他家的電話,家人說他就不進家,一直在外流浪,都不知道他在哪裏。我悔恨生氣自己太笨蛋,耷拉著頭不敢和青葉對視。
青葉想想不用埋怨了,自己剛出門坐火車就上當了,也難怪好心容易輕信別人,就容易上當受騙,勸解說:錢是龜孫,沒有再拚,有人就有錢。她站在我身邊,輕輕地摸著我的頭說,隻要你好好的,天天都在我身邊,日子再苦再難也不算啥?走,跟我回家,怎麼著也餓不死。
青葉的溫言善語似一股暖流湧進我心裏,心中的怒氣漸漸消失。我跟青葉回了家,那個原本異常寒冷的冬天,卻成了我們記憶裏最溫暖的歲月。
我回到家裏,就琢磨著幹什麼活最掙錢,思來想去,覺得搞房地產最掙錢,因為全國人民都是房奴,掙點兒錢全給房子了,但沒有本錢怎麼搞?有天晚上,吃了晚飯,我和青葉坐在客廳裏的沙發上。雖然電視機開著,但我們充耳不聞,交談著就業問題。青葉說,你在學校不是學建築管理嗎?搞房地產正對口。
我說幾年都沒幹這專業了,都荒廢了。當初改行,是為了盡快就業,也怕整天蹲在工地風刮日曬,環境惡劣,太累人。
青葉說:你想錯了,其它專業都有失業的可能,但這個專業不會失業,因為社會在發展,全民生活水平提高了,都想改變居住環境,也都想落戶城市,擴大城建,需要這方麵的人。你可以先找找同學,跟著他們幹,我想是不會遭到拒絕的,就當多要個民工嘛。經青葉一提醒,我想到了同學孫五是搞房地產的,如今成大款了,手下用了一大幫技術員,他隻需動動嘴,就能掙大錢。我覺得青葉出的主意好,比我智商高,關鍵時刻能想出辦法來。
青葉說:你去找找他吧,跟著他幹興許好些,人人都有求人的時候,沒聽說人窮誌短嗎,有錢就是爺,咱沒錢自然就是小輩了。
我想想青葉的話,也有幾分道理。人有強弱,人家吃好,咱吃飽就行了,當個好孫子至少餓不著吧。爺,也是從孫子過來的。就在我們探討生存之道時,突然屋裏的電話響了。青葉接著電話,臉色霎時變白了,青了,吃驚地瞪大眼睛,凝固了眼球,一臉恐怖相。我也弄不清是什麼原因,隻是預感到問題嚴重。電話是嶽父打來的,他懷著巨大的悲痛,嗓音沙啞地說:青葉呀,你三哥被人殺害了。
我看著青葉拿著話筒的手顫抖起來,想到一定是家裏出事了。我慌忙關掉電視機,頓時屋裏很靜,盡量不影響他們通話。青葉聽到父親那麼說,頭轟然蒙了,麻木了,汗毛都直豎起來,感到十分驚恐。她急切地問:爸,您說啥呀?咋能出這事呢?
今天下午,你哥開著四輪車去外地沙河裏拉沙,回來時被三個歹徒攔路搶劫,搜兜要錢。你哥和他們撕打起來,把一個歹徒摁倒在地上,另一個歹徒拿刀紮進你哥的後背,然後那夥歹徒都跑了。你哥背著刀又開著車跑了幾十裏路,到了棗林街醫院,醫生把刀拔出來,因出血太多,一會兒就不行了。嶽父悲痛、惱怒、難舍兒子的複雜心情交織在一起,使他撕心裂肺、肝腸欲斷。
青葉感到兩腿軟綿綿的,心“怦怦怦”加速跳動,埋怨哥哥說:他咋恁倒黴呀!恁傻呀!人家人多,手裏拿著凶器,能鬥得過人家嗎?
父親忍著巨大的悲痛說,我知道你哥的脾氣,從小就一身正氣,從不欺負人家,也不受人欺負,誰要惹他,他也不饒人。
爸,報案沒有?
報了,縣公安局已經來人了。
你們都在醫院吧?
啊。
我媽呢?
她在家隻知道出事了,還不知道你哥不行了。父親帶著哭腔,那是在悲痛至極時發出的聲音。
青葉放下電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整個人像抽了筋剔了骨似的癱在沙發裏,少氣無力地對我說了她三哥出的事,又說這是困境遭難,雪上加霜啊!不幸的事一樁接一樁。我也覺得這事出得太突然了,這是意想不到的事,我和青葉乘出租車連夜趕回去了。
我們回去辦了三哥的喪事,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縣公安局了,就是盼望嚴懲凶手,為三哥報仇伸冤,不然他會死不安魂的。後來,公安人員查到了凶手,但遲遲未逮捕。我們隻想讓此案從重從快處理,但青葉上縣公安局跑了多次,局裏卻遲遲不辦。一年過去了,青葉又從縣公安局回來,垂頭喪氣地坐在沙發上,像抽了筋剔了骨似的癱在沙發裏,見到我愁眉苦臉地說:天龍,我也沒辦法了,這事不跑吧,我哥死得冤,跑吧,人家遲遲不辦,說辦案經費有限,抓不到凶手,你說這是不破案的理由嗎?
我坐在青葉對麵的沙發上,給她倒一杯水,放在她麵前的茶幾上說:不該是理由,公安局的職責就是打擊犯罪,嚴懲凶手,執法必嚴,違法必究嘛,何況這是攔路搶劫殺人,是大案要案,如果遲遲不破,這裏肯定有原因。
我聽爸說,這夥凶手中有一個人的舅舅在縣公安局工作,莫非是他包庇幹涉?
有可能。我臉一沉很認真地說,要這樣,這案破著還麻煩呢。
青葉靠著沙發背仰躺在沙發裏,雙手搭在扶手上,麵無表情地瞧著我,灰心喪氣地說:我哥不就成冤死鬼啦?就這樣不了了事啦?凶手就逍遙法外啦?你在公安局有認識的人沒有?
我理解青葉的心情,是渴望有個幫助她的人,但我無能為力,隻能搖搖頭木著臉說:沒有,要有,早就幫你跑了。我很慚愧,自己無計可施,幫不了青葉。
這時,青葉突然眼前一亮,好像想到了什麼,身子猛然坐直驚喜地說:對了,我有個高中同學大學畢業分到市公安局了,我去找他呀,我真是昏頭了,這麼長時間了,我咋就沒想到他呢?這是青葉在這一年多中難得的笑容。我知道這段時間她心裏很苦,因為家務、孩子、失業、失去親人等一係列煩心事,再加上生活窘迫,將她纏繞得心力交瘁,痛苦不堪,容顏衰老,但隻能默默地忍受著,讓她最掛心的就是為哥哥伸冤。她說,咱一起去找我的同學吧?或許能為我哥伸冤呢。我當即答應了。
我和青葉經多方打聽知道了她同學家居住的地方。那天晚上,我們帶了點薄禮到了她同學的家門口,我們看著十分堅固的棕色防盜門,又光又亮,沒有絲毫縫隙,像銅牆鐵壁橫在我們麵前。青葉心裏“咚咚咚”加速直跳,甚至那心要蹦到嗓子眼了,木著臉,半握著拳頭膽怯地輕輕地“咚、咚、咚”一下一下地慢慢敲門,聲音微弱,每敲一下,我們就仔細聽著裏麵有沒有動靜,沒有,再繼續敲,仍沒動靜,她輕聲對我說:是家裏沒人吧?
我平時膽小,見官就想躲避,也恨自己無能沒出息,但天性難改,現在站在除惡揚善的審判官家門前,一想到那身警服就心裏發怵,並非是做了什麼壞事,也可能其他膽小人也是如此。可現在不但要見人家,而且還要求人家,誰都知道求人辦事難,如果人家幫你,你就欠下了人情債,埋在心裏,就想有朝一日償還,否則就心中不安。如果人家不幫你,你就在困難中掙紮,承受著精神痛苦,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和青葉心裏都不是滋味,膽怵是自然的。我對青葉說:你等著,我到樓下看看。我到樓下望望他家的窗口,看到裏麵的燈亮著,就猜測一定有人。我返回去,看到青葉仍然站在門外尷尬地等著。我伸手咚咚咚再敲敲門,聲音很響亮,接著裏麵有人問:誰呀?誰呀?那聲音很呆板,很重,像撂磚頭似的,聽著很不是滋味。我們在外麵溫和地答應著。求人和被人求,心理上是截然不同的,有點孫子見爺的感覺,可能主人聽出了是陌生人,沒開門,隻是打開門上的防盜孔,問你們找誰?
青葉說出了同學的名字,並說和他是老同學。
裏麵的女人冷冰冰地說:不在家,你們走吧。
我們隻想將薄禮送給人家,也想到屋裏坐坐,說說事,起點兒效果,不白跑一趟,沒想到被人家幾個字打發了。青葉再次懇求說,我們有急事,說說事,行嗎?
不行,明天去辦公室說。
青葉又問,裏麵再沒回音了。我們在門口站了一個多小時,盡管有難以言表的滋味,但臨走時仍依依不舍。我們乘興而來,掃興而歸,一絲希望又破滅了。
回家的路上,我們邊走邊交談。我心裏窩氣,憤憤地說,什麼態度,什麼執法如山,什麼為民伸冤的執法官?我看誰也沒把老百姓放在眼裏,誰也體會不到老百姓含冤受屈的心情。我的膽量似乎一下子壯大了,這可能是讓氣憋大的。
青葉卻軟聲細語地說:也許同學真不在家,人家不讓進屋情有可原,這是在晚上,咱又是陌生人,人家是執法人,整了不少壞人,一定也得罪不少人,人家謹慎是從安全著想,如果是我也會有警惕性。
她幾句話說得我消了氣,隻是說:你早點兒這麼想,咱就不來了。
青葉說:我隻想到他家裏,好說案情,沒考慮那麼多。
我說:看來當法官家屬也不易,整天顧慮重重,小心翼翼,還沒有老百姓自由呢。
青葉說:可人家不受冤枉氣,不為衣食住行發愁。她還想繼續說下去,但刹住了,怕傷害我的自尊心。
第二天,青葉去辦公室找到了同學,將案情經過講述一遍,並把提前寫好的狀書遞交給他,同學說,這個案子一定會引起局裏高度重視,因為性質惡劣,危害嚴重,影響極壞,是一起大案要案,我們一定會盡快查清,一定會公平公正嚴懲這起搶劫殺人案,一定會從重從快處理。
青葉非常感動,仿佛見到了包青天,看到了光明和希望,看到了陰界裏哥哥欣慰的笑容。也想到了同學是個好法官,不忘當年老鄉同學情。也想到現在辦事沒人沒關係寸步難行。
不出所料,市公安局接了此案,並及時對此案進行審理和從重從快判決,判持刀殺人凶手死刑,另外倆人分別為十五年、十年。這起拖了兩年的持刀搶劫殺人案,在兩個月之內結案了,這給青葉及家人心理上以極大的安慰。
五
我聽了青葉的話,當初跟著同學幹工程,後來同學分包給我一些小工程,三年後,我打了翻身仗,從一無所有到百萬富翁,我是越來越來忙,回家越來越少,和青葉親熱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了。終有一天,青葉不樂意了,說現在你有錢了,不要家了,變壞了,花心了,把孩子老婆撂在一邊不管不問了,咱現在是什麼關係?你我心裏都清楚,是名譽夫妻,但你要老實交代,是不是在外包二奶了?
我不耐煩地說:你說啥呀?我哪有那閑心?整天忙得焦頭爛額,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累,我保證清白。我覺得上帝對人是公平的,你若幹出一些成績,就勞神費腦。否則,就傷神,一切是是非非,種種雜念就幹擾著你,就會患臆想狂或抑鬱症。因為你什麼都不做,身體得不到鍛煉,血液循環差,各種疾病都來了,便成了藥簍子。總之,上帝不是讓你到世上享受的。自從我承包了工程,在外奔忙,青葉就成了家庭主婦,漸漸地日子好過了,她也清閑了,就該胡思亂想對我猜疑了。
青葉撇撇嘴,白白眼瞪著我說,你騙誰呀?花不花心,老婆心裏不清楚?你是個男人就不做男人的事了,這是啥原因?她語氣生硬地質問我。
我苦苦地笑笑,想想近兩年來確實很少過夫妻生活,但青葉從未提及過此事,現在她懷疑我,也是有原因的。我幾乎天天都泡酒場,中午喝,晚上喝,大腦常常處於麻醉狀態,總指揮部失控了,就別說其它部位了。我不知道別人的情況,隻知道自己喝毀了,沒了性欲,無法向青葉解釋。更讓她懷疑的是我沒有交給她經濟大權,以為我在外麵揮霍了。我知道男人都有小金庫,我也不例外,除了給她足夠的生活費外,其餘的錢我存著。在外吃飯、喝酒、打牌、交友等都需要活動經費,沒錢百事不成。如果被青葉掌控,常常向她要錢,不但麻煩,關鍵是怕有困難。所以要想辦大事,必須自己掌握經濟主動權。我也知道大款和大貪犯他們首先防備的是妻子,言行對妻子保密,有很多實例證明,妻子知道了丈夫有多少錢和受賄經過,就等於掌握了把柄,就會牽著丈夫的鼻子走。一旦夫妻發生矛盾,提出離婚,就變成了仇敵關係,要麼妻子狠命要財產,要麼揭發丈夫送進監獄,置於死地。以上兩點我無法向她解釋,她覺得我有外心了,就苦惱,就心涼,就賭氣,開始去美容院、去按摩、去洗腳、去打麻將,以宣泄心中的悶氣,以示對我報複。我母親來家裏住,向我訴說青葉的情況,我很惱火,大腦裏的封建意識很強。我可以在外吃喝玩樂,通宵不歸,但絕不容忍青葉這樣,這是社會對女人的不公,又想到青葉在風花雪月的場所待過,走出去很快就會學壞,我大小也算個人物吧,就覺得沒麵子。我越想越生氣,再加上母親看不慣,囑咐我要嚴加管製,使我滿腔怒火。
那天晚上,我十二點半醉醺醺地回到家裏,卻不見青葉在家,母親和兒子已經睡了,我就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其實是等著修理青葉。深夜一點半青葉回來了,她一進門,我就大聲責問,你還要家嗎?那聲音似洪鍾,震得青葉頭發蒙。
她猛然一驚,眼一閉,身子向後一閃,打個趔趄,然後穩了神看著我輕聲說:你吼什麼呀?別把娘和兒子吵醒了。
我忽然站起來,瞪著血紅眼又重複一句:你還要家嗎?
青葉蔑視地瞧著我說:你還有資格問我?還想到我?不要家的是你。
我跨前一步到青葉身邊,虎視眈眈地盯住她,伸手“啪”一掌狠狠打在她臉上。
青葉捂住火辣辣的臉,翻著白眼怒視著我說:你打我?
我就打你了,怎麼著?接著又甩過去一個響亮的耳光。我有點兒像缺心眼的愣頭青二百五的舉動。
青葉火了,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起來,抬起右腳踢我的腿,憤怒地反抗,但她身軟體弱,不是我的對手。這時,母親聽到吵鬧聲,從臥室裏出來,看到青葉正在踢我,上前抱住她說:別打了,你是個女人啊!祖祖輩輩的女人哪有深更半夜不進家的哩?
青葉一把推開母親說:是你兒子在打人,是你兒子不進家,你反倒怪我,你這是勸架嗎?這是青葉第一次提高嗓門。
我聽了母親的話更氣憤,又一巴掌打在青葉的臉上,你敢推搡我媽?
怎麼?你娘兒倆想好了,今天要整我?
母親火了:你說啥?我已經夠給你臉了,給臉還不要臉。
這話十分傷害青葉的自尊心,甚至是對她的侮辱,她對孩子、對公婆、對我哪點兒不好?可換來的是毒打和謾罵。她心裏比喝慢性毒藥還難受,委屈、憤恨,賭氣說:我的臉幹幹淨淨,光彩照人,不需要別人給臉。
母親咬牙切齒地責怪:前天去美容,昨天去洗腳,今天半夜不回來,你還算女人嗎?
其實青葉並沒有走出小區,隻是和幾個姐妹在一起打麻將到深夜,她卻沒有解釋,心存對我的不滿,也不依不饒、怒氣衝衝地對我母親說:你老封建、偏心眼,哪個女人不美容?你兒子去洗腳、按摩、泡小姐,日夜不歸,你怎麼不教育?
我指手畫腳衝上去說:你敢跟我娘頂嘴?還上天呢?我對著她的臉左右開弓。人們常說,財大氣粗,官大脾氣大,人物了,不自覺就有一股傲氣,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我隻是想連一個小女子都製服不了,還算男人嗎?
青葉忍受著肉體的摧殘和巨大的精神痛苦,但不純粹恨我,而是怒視著我母親,她已經猜測到我如此行為,與婆婆進讒言有關,氣衝衝地說:前不久,你兒子出差回來,一進家門,就瞪著吃人眼,拉著我就打,說我不守規矩,在外玩兒,怕你吃了。家裏有米有麵,有肉有菜,你可以自己做呀。我真不明白,你兒子不掙錢時,家裏平安無事,和和睦睦,你兒子有錢了,你們都看我不順眼了。
母親眼一瞪說:你這是啥意思?這不是攆我走嗎?我養兒子二十多年,我不該在這裏住?我沒吃你的,沒喝你的,我住的是兒子家,不是你家。
青葉隻是冷冷地笑笑,心裏明白這房子是自己買的,但沒有說過分的話。
我忍不住怒氣,對青葉前胸猛擊一拳,她向後猛退一步,身子一仰,倒在沙發上,我又用力“噗咚噗咚”對她拳打腳踢,氣喘籲籲地說:我寧要娘,也不要你個婊子。
這句話擊中了青葉的要害,常言說: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是我傷了她,也覺得這樣說有點兒過分,因為當初是我追求她,現在怎麼又扯出來了。
母親怒視著青葉皺著核桃皮臉說:三天不挨打,上房子揭瓦。女人不能慣,再嬌慣,瘋張的還很呢,看看她的嘴,像刀子樣,一點兒不認輸。
青葉眼冒金星,頭發蒙,渾身疼痛難忍,喊著救命呀!救命呀!兒子、兒子快來呀……那聲音很淒慘悲涼。
突然,我八歲的兒子赤身裸體從臥室裏躥出來,拿著凳子“啪”砸在我的脊背上,我反身站起來,他趴在媽媽身上護著媽媽的頭,母子倆抱頭痛哭。青葉抱著兒子說:兒子、兒子你不過來,媽就沒命了。
第二天,青葉覺得兩眼直冒火星,麵前好像無數個星星在跳動,拿著鏡子照了照,看到自己的麵容變成了烏雞色,眼球布滿血絲,麵頰又青又腫,鬼王似的。她挎著自己的黑色小皮包一聲不吭地走了。我母親心裏還罵,真是個不要臉的騷女人,被男人打成這樣還有臉出門。我兒子是大學生,還是個老板,又有錢,是個光彩人物,娶了這個不識大體的賤女人,真可悲。
晚上,我回到家裏,對母親說:青葉上法院告我了,提出堅決離婚,證據就在她臉上。
我沒有想到母親會說:丟個口哨,換個喇叭,咱挑著找,好女人多的是,找個大閨女也不成問題。我覺得母親也變了,昔日我那慈祥、善良的母親,從沒說過惡毒的話。平心而論,青葉從沒有錯待過我母親,她是個孝敬公婆的好媳婦。難道真應驗了青葉當初說過的話?錢也是矛盾根源,能使夫妻反目?母親的言行,我知道是為我而驕傲,她把我看得太重了,她不了解我的情況,誰也不願跟我做名譽夫妻。我說:話雖這麼說,如果離了,對兒子的前途有影響。我的朋友在銀行當副行長,有了外遇,和妻子離了。他兒子上小學、初中時都是拔尖學生,兩個人離婚後,兒子跟媽了。他不聽媽的話,學習成績直線下降,作業不交,打架鬥毆,老師多次找家長。他媽管不了,打電話對他爸說,他爸不管不問。後來兒子初中沒畢業就跑出去了,至今沒音信。本來孩子可以上大學,有個好前程,可結果毀了他。
母親說:她要離婚,咱要兒。
我不想離,覺得青葉沒錯,原因在我,也在母親調唆。我後悔不該對她下手那麼重,恨自己太魯莽,是個二紅磚、豬腦袋,怎麼下手那麼狠?可能是酒精發威了,目的是想教訓教訓青葉,讓她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做個好女人,改掉毛病就行了。想想青葉這麼多年對我情有獨鍾,深愛著我,為治好我的胃病,四處打探良方,使病痊愈;喝醉酒不省人事,是她日夜相守,使我重返人間;我被撞傷,她體貼入微侍候我幾個月。還侍候我生病的母親……想著想著,我淚濕眼圈。但我受朋友熏陶,有了大男子漢思想,處處要麵子,是我對不住她。我慚愧、內疚。我知道她的行動是出於她的疑心宣泄,隻是不解我的隱私。她鐵了心要離婚,是我心狠手毒,狼心狗肺,忘恩負義,傷透了她的心。她什麼都不要,隻要孩子,最後兒子給了青葉,賣掉房子對半分,我每月支付一千元撫養費,這是母親沒有想到的結局。她也後悔了,覺得自己老糊塗了,如果當初不挑唆我們的關係,就不會打鬧生氣,哪有這事?現在沒了孫子,沒了兒媳,家也散了。母親淚汪汪地自言自語:人家青葉咋對不住你了?死老婆子,把家弄零散了,你可得發了?
我離婚後的第一個年關到了,若在往年青葉總是提前帶著大包小包禮品回老家看望公婆,幫助洗衣做飯,為他們買各種衣服,孝敬二老。今年母親心裏很難受,以後不會再見到她的影子了。後悔把兒媳的缺點擴大化了,因疑心太重,想歪了,把她的孝心忘了,打電話對我說:兒啊!咱們去看看孩子,咱給青葉認錯,當初不該那樣對人家,娘錯了,不該讓你們生氣,你倆還複婚吧!我不能沒有孫子。我說:娘啊!你兒媳是個好女人,她沒有錯,完全是咱找她的事,現在生活好了,給她點兒自由,也不是什麼壞事。至於複婚,不是你我說了算,這主要看青葉了。
兒啊!隻要她複婚,咱倆給她認錯,下跪磕頭都成。
春節,我和母親去看青葉,沒想到她見到我們很高興,去街上割肉買菜,熱情招待我們。母親向青葉認錯,囉囉嗦嗦說了一大堆道歉話,並保證以後再不會出現吵架打架的事。我像做錯的孩子給她下保證,並把寫好的保證書給青葉看,其中有一條:隻要你和我複婚,以後你想幹什麼都行,我不幹涉,給你自由,永不打人。若再犯,剁掉雙手,割掉耳朵,自我懲罰,我還寫了我的身體狀況和掌控經濟的理由。青葉看著保證書笑了,說沒有完美的人,誰都有缺點,為了孩子,為了家,都把這事忘了吧。最後我們和青葉一起回家了。
我們現在的家是離婚後我在新小區買的一大套新住宅,很寬敞,青葉叫爹娘搬來一起住。爹娘來了,她慌著買這買那改善生活。節日期間,各商場搞促銷活動。青葉看到一家連鎖店門口擺著摸獎攤位。每購買五十元商品,可以摸一次獎,一等獎自行車,二等獎雙人被,三等獎一袋洗衣粉。商家搞這樣的活動絕不是賠本買賣,能摸到一二等獎的,少之又少,多半是三等獎。青葉買了東西從商場出來,在摸獎箱裏隨便摸一張,刮出獎號一看,是二等獎。他摸了一個玫瑰紅的厚棉被,又寬又大,又輕又軟,價值二百六十多元。青葉提著厚棉被,笑眯眯地回到家裏,直接將被子放到我父母床上,叫他們蓋。母親摸著棉被也開心地笑了,說我一輩子也沒蓋過這麼好的被子,軟溜溜的,厚墩墩的,多好。青葉說,娘,您就蓋吧,這就是您的被子了。我母親張口大笑,眼睛眯成了月牙,說我比你們蓋的還好呢!
我們年輕,享受的機會多著呢,您就應該享受享受了。
我母親說,青葉呀,你待我比親閨女還親呢,可娘對不住你啊!
青葉不讓母親再說這樣的話。
青葉為父母改善生活,看到母親的牙齒脫落了,咬不動肉,就用麵粉雞蛋裹著肉油炸,再放在鍋裏煮,將肉煮成麵疙瘩似的,讓母親吃。後來,她為母親鑲了牙,讓她吃各種營養食品。父母在我這裏住了將近兩年的時間,說想回老家看看轉轉,就回了。就在他們回去的第三天,我做夢也沒想到的事發生了。
那天上午,空氣宜人,陽光暖人,我們的心情格外舒暢,沒有任何不吉利的跡象。我和青葉路過一個正在施工的建築工地,我們一前一後地走著,她小孩似的興奮地跳著,跟我又說又笑,非常開心,突然她抬頭看到從樓上“噗噗嗒嗒”落下一些泥漿和不大不小的碎石,再往前走必落在我們頭頂上。青葉仰視張望著,忽然又看到一塊紅磚從屋頂上飛落下來,正朝我頭上砸來,此時已經來不及躲避了,她上前一步,猛然推我一把抱著我尖叫一聲,眼睛一閉,那塊紅磚砸在了青葉後背上,當即她被砸倒在地……沒有想到在我們的腳下還矗立著一根十幾厘米的鋼筋頭,青葉恰巧倒在那根鋼筋頭上,插進她的肺部……當我把她抱起來送往醫院時,才發現她被鋼筋穿身,她還聲音顫抖地問我傷著沒有?我說沒事。我感到青葉的傷情嚴重,十分恐懼。
為爭取時間,我們乘出租車去醫院,在我送青葉去醫院的路上,她的肺部像泉水似的向外流著殷紅的鮮血。我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到醫院,可路上堵車,再加上紅燈停車,我十分焦急,知道拖延時間就等於葬送她的生命。我懷抱著青葉安慰說:青葉,青葉,你堅持著,咱一會兒就到醫院。她強睜開僵硬的眼睛,向我微微笑笑,發出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親愛的,隻要你……沒事……就好,隻要……你……沒事……就好。她的聲音緩慢無力,是強撐著說出來的,然後漸漸地閉上了眼睛…… 到了醫院,經醫生搶救無效而死亡。原因是肺部失血過多。
麵對突如其來的災禍和打擊,我難以承受,精神就要崩潰了。古人雲“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但青葉舍身為我,才留住了我的生命。我覺得人的生命很脆弱,時時刻刻都存在危險。突然青葉就沒了,我的心就要碎了,她最後對我說的那句話,隻要你沒事就好,永遠在我耳邊回響。她為我做出的犧牲和愛的付出,像電影畫麵一樣,一個個鏡頭在大腦裏浮現。我禁不住淚如泉湧,想跟隨她一起去天堂,永遠陪伴在她身邊,隨她的靈魂一起飛躍……
現在,我已經是一個企業的大老板了,而青葉永遠活在我心裏。我把她的父母也接到城裏,為他們買了房子,也像青葉對待我父母那樣對待老人,讓他們過一個幸福的晚年。
容三惠:(本名張書霞)河南西平人。畢業於鄭大中文係和河南電大檔案專業,又就讀於魯迅文學院和河南省文學院首屆作家班。中國作協會員、研究館員、文學創作一級,《長篇小說》雜誌、《海外文摘·文學版》和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河南省大型圖書《決策中原》副主編。市拔尖人才、“四個一批”人才和新世紀學術技術帶頭人,《天之中》雜誌副主編。現為駐馬店市文聯創作部主任。
曾發表作品四百多萬字,並被《小說月報》《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精選》等選載和多家報刊網站連載;著有長篇小說《刀子嘴與金鳳凰》《城市天堂》《誰主沉浮》《紅牡丹》《愛與恨》,中短篇小說集《都市情緣》《風雨人生》《容三惠小說選集》,散文集《母親》等。長篇小說《城市天堂》獲河南省“五個一工程”獎、五四文藝獎、文藝優秀成果獎;長篇小說《紅牡丹》《誰主沉浮》分獲國家級最佳小說特別獎和一等獎;《容三惠小說選集》、中篇小說《“刀子嘴”軼事》《都市情緣》、短篇小說《“八戒”升官記》、散文《一株海棠》等獲國家級報刊一等獎八次;短篇小說《姨母》獲全國第二屆百花杯獎;中篇小說《心計》入圍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刀子嘴與金鳳凰》入圍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被改編為影視劇,並獲其它獎項數十次。另外創作散文、論文等五十餘編。編撰簡報、《民間故事卷》等三百餘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