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母親出院了，青葉不讓她回老家，說老家的條件差，保養不好，讓她在城裏修養一段時間，盡盡做兒媳的孝心。我們把母親接到家裏，母親看到屋裏收拾得幹幹淨淨，覺得有一種舒心暢快的感覺，精神放鬆了，清靜自由了，不再受刑般地輸液了。貼近門口那間臥室裏，擺著一桌一椅一櫃和一張單人床。床上鋪著洗淨的花床單，被子上罩著粉花被罩，還散發著淡淡的檸檬香味。這都是青葉提前為母親收拾好的。她說：娘，您住這間臥室裏，朝陽，太陽一出來，就能照到床上，您曬曬太陽，開點兒窗口，空氣好，有利身體健康。
母親樂嗬嗬地說：青葉考慮的真周到，我這個沒用的老婆子，淨給你添麻煩，你還對我這麼好，比親閨女都強。
青葉笑了，那麵容像花一樣漂亮。她攙扶著母親坐在床上說：娘，你說的啥話呀，麻煩不麻煩，那是對外人說的，咱是自己人，兒女侍候父母是應該的，要不然千家萬戶養孩子幹啥？我想她對婆婆好，我也會對她父母好，好是相互的，再說她是真心愛我，就會愛我的家人，愛屋及烏嘛，也有討我歡心的意思。
我母親聽著暖人的話，心裏熱乎乎的甜蜜蜜的，覺得媳婦比兒子還孝順呢，這輩子算燒高香了，有福氣，常常羨慕人家有閨女，這比閨女還親哩。她常常咧著嘴眯著眼笑，眼角堆著一層細密的皺紋，連聲誇讚青葉懂事是個好媳婦。
青葉自從跟我之後，我覺得她在不斷地變換角色，而且表現得又那麼完美，不是作秀，而是朝朝暮暮踏踏實實地做出來的。回想當初我在舞廳裏第一眼看到她時，她像個貴族嬌小姐，打扮入時，洋味十足，很難相信她會做家務；我們結婚後，她就不再注重穿戴打扮了，卻把心思花費在料理家務上，成了勤勞持家的主婦，經常把窗台、陽台、電器、櫃子等角角落落擦得幹幹淨淨，布置得井井有條。碩大的玻璃窗戶上掛著兩層窗簾，內層是帶花盆和棕櫚樹圖案的白紗窗簾，外層是粉底牡丹花圖案的金絲絨窗簾。臥室中央擺著淡黃色高背雙人床，床頭上雕刻著精致的活靈活現的二龍戲珠圖案。床上鋪著席夢思床墊、花床罩、花床單，上麵擺著折疊好的花被子，這都是青葉精心布置的。還有那木質地板一塵不染；隻要青葉一進家門就承包了全部家務。到了做飯時，她把圍裙一圍，往後一紮，就鑽進廚房裏忙乎起來，待做好飯，將飯菜端到餐桌上，再喊我吃飯，做的菜，不是我誇口，勝過中級廚師，她開玩笑說，正準備定高級廚師職稱呢；她在醫院裏侍候老娘時，勝過特級護理，無微不至地關心照顧。她精力旺盛，特別勤快，我能娶個這樣的老婆很滿足。人家業餘時間都不願待在家裏，在外飄蕩吃喝玩樂，興趣十足。可我樂意待在家裏，感到心裏暢快，看到青葉心裏舒服。我怕她累著，便私下裏悄悄問她，累嗎？寶貝。
她含情脈脈低頭微笑說：你這話，給我增添了無窮力量，不累，一點兒也不累。
我睜大眼睛瞧著她，覺得她在開玩笑，說反話，又問：真的？
青葉嗔怪道：看你這人，囉嗦。然後抬頭瞧著我微笑說，我哪有工夫撒謊？真的不累，在屋裏活動活動手腳，就代替了室外鍛煉。
我禁不住驚喜：天啊！我的青葉竟然這麼想，但我認為還是愛情的力量在起作用。
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看到青葉穿著一套價格低廉的寬鬆大方的白底藍花睡衣，坐在沙發上正在聚精會神地看書，我感到好奇，心想你裝什麼樣呀！幾年不摸書了，怎麼又裝文人呢？我禁不住暗自發笑，悄悄走近她身邊問：看什麼書呀，還津津有味的。
青葉抬起頭瞧著我，溫言善語地說：娘出院時，楊醫生囑咐我，一定要注意老人飲食調養，食療勝過藥療，體質強弱都是吃出來的，生活調理的好，身體就康複得快。
楊醫生是我母親的主治醫生，就是他做的手術，很成功，隻是母親手術後身體虛弱，膚色不大好。因為她的膽結石不是一時半會兒得的，經常隱隱約約作疼，再加上營養不良，影響身體健康。母親住院花了七八千塊，我還借了一部分，還有房款沒還完，青葉的私房錢全砸在房子上了。目前我們的生活開支，全靠我倆一點兒微薄的工資收入來維持。有時候我覺得青葉花錢有點兒慷慨大方，隻顧眼前，不考慮長遠。現在她看書又學烹飪技術呢，我也怕她鋪張浪費，對她說：要調理好生活，得有經濟基礎，咱家條件差，那些雞鴨魚肉都是很貴的。
青葉低頭沉思片刻，覺得我說的也是事實，抬頭瞧著我輕聲問：天龍，你說什麼最重要？
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錢最重要。沒錢，就無法生活，沒錢，孩子就上不成學，沒錢，娘的病就治不好。錢，可以使人延壽，可以使人幸福，可以牽著人的鼻子走，錢是祖宗，使人跪倒在它的腳下，為它付出一切代價。
青葉搖搖頭，抿嘴冷笑，輕聲慢語地接著說：錢也是禍水，也是矛盾根源，能使夫妻反目，兒女成仇，六親不認，也是犯罪的根源，腐敗者的墳墓。我認為身體最重要，沒有好身體，一旦命歸西，什麼都沒了。我相信楊醫生的話，好身體是吃出來的，不但娘的身體需要保養，咱們也需要。我學點兒烹調知識，調理好生活，並不是天天吃大魚大肉，這樣還適得其反呢，造成營養過剩，脂肪過多，易患脂肪肝、心血管病呢，而是要注意葷素搭配，弄清各種食物的性能，身體需要什麼補什麼，身體強壯了，免疫力就增強了，就能抵抗各種疾病。我想把錢用在生活上，總比送給醫院強吧？
我覺得青葉考慮問題周全，思路清，話有理，的確是這樣，人一旦生病住院，那是給錢較勁的無底洞，不但大把花錢，而且還承受著痛苦不堪的精神折磨，嚴重者生不如死，那是在陰陽兩界的邊沿上痛苦掙紮，死活難料啊！於是，我齜牙笑笑附和說：青葉，你說得對，我支持你，聽你的，希望你當好家庭保健醫生。
後來，青葉再到市場和超市買菜時，就不再盲目地買了，就從增強食欲、口味和營養角度去考慮。我們喜歡吃家鄉飯，如吃水烙饃卷芝麻鹽，或卷韭菜炒青椒，吃著鹹香，另有一番風味，可以增強食欲。
青葉從書中得知，芝麻裏含有多種營養物質，能益髓、補血、潤腸等，抗衰老，軟化血管，補腦，增強記憶力，增強細胞抵製有害物質。韭菜具有健胃、提神、補腎助陽、潤腸等功效。在中醫裏叫“壯陽草”，還有人稱為“洗腸草”“長生草”。青葉知道其功效，就買些芝麻自己做：先將芝麻撿去雜質，收拾幹淨，再熱鍋炒，要小心翼翼不停地翻動，炒輕了它不焦不香，炒重了就苦澀難吃，隻能炒到籽粒飽滿發黃時，當即熄火，將炒好的芝麻出鍋，攤在案板上擀碎，或在打漿機裏打碎，然後加粉鹽一攪，便成了芝麻鹽。做熟單饃也比較麻煩，她先和好麵，揪成小錘頭大的麵團，再將麵團在案板上擀成單饃，然後一張一張往熱箅子上攤，每攤一張單饃，待蒸一會兒，再攤下一張，這樣保持上下單饃不粘結在一起，待放完了單饃，蓋上鍋蓋蒸，蒸出來的熟單饃又軟又筋又好咬，最適宜中老年人吃。
青葉又挑選了兩根水靈靈的青蘿卜，它的功效是順氣利尿減肥，可以幫助消化，刺激腸胃蠕動，促使排便瀉毒，這是她為我母親買的。
青葉還挑選了幾根新鮮黃瓜，它是最佳減肥食品，含多種維生素、鈣、磷、鐵等營養成分。她覺得自己胖了，行動不便，呼吸不暢，渾身不舒服，也知道肥胖症能引發其它病，就想用黃瓜來減肥。它的功效已經在她表姐身上驗證了。以前身材肥胖的表姐，自從懷孕後卻害上了黃瓜癮，不但生吃，還喜歡吃撈麵條拌雞蛋黃瓜番茄菜。她漸漸消瘦了，但不知何因。
青葉問她是哪裏不舒服嗎？
她說沒有不舒服，反而覺得利索了，心情也好了。
青葉說：你正需要增加營養呢，不是減肥的時候。
她笑笑說：我現在的胃口一點兒也不差，營養沒問題。她臨產時非常順利，沒有痛苦的感覺，就是孩子太瘦，但很精神。因為坐月子，老人叫忌嘴，多吃雞蛋麵，表姐又肥胖起來。後來她明白了，說：黃瓜減肥效果特別好。
青葉有目的地在超市裏選了幾種蔬菜，放進菜籃裏，讓服務員稱了稱，準備付款時，突然看到過道旁邊賣雜糧的地方站著一位年過八旬的老大娘，腰不彎，耳不聾，胖乎乎的臉龐很紅潤，精神煥發，正在滔滔不絕地給身邊的那兩位中年婦女講養生之道呢。她說：黑木耳是能軟化血管哩，經常吃，不害血管病，還排毒，含有多種礦物質和維生素，被譽為“素中之葷”。還有“三紅湯”是驅邪症的，人有病就是邪症，我經常聽專家講課，就是這麼說的，人的病都是吃出來的。青葉對此話題特別感興趣，來到老大娘麵前，認真聽她講，想弄明白老人說的“三紅湯”是怎麼做的，但和人家素不相識，覺得直接取經有點兒不妥，於是先搭話，瞧著大娘微笑說：“大娘，看您精神好，身體好，一定保健有方。”
老大娘很和善，很直爽，笑嗬嗬地說：我今年八十三了，從不吃藥。家裏就老伴俺倆，他的身體也很好，俺醫療卡上的錢都沒花，存一萬多了。我經常看書，還聽專家講課，了解一些營養常識。
青葉的心思全在“三紅湯”上，繞了一圈廢話，就是為了弄清這個問題，問：大娘，你說的“三紅湯”是咋做的？
老大娘熱情有加，目光轉向青葉，很直率地說：不費啥事，簡單得很，就是紅棗、紅豆、花生米摻在一起在電壓鍋裏悶，等豆爛了，就可以喝了。這湯營養豐富，祛邪補陽，最好了，我和老伴經常喝。她又扭頭看看身後擺著的大米、燕麥、豇豆等雜糧說，這些雜糧可以交替吃，常吃些五穀雜糧，身體就強壯，人人都需要。
青葉覺得老大娘心善，愛傳經送寶，熱心助人，說：大娘，我平時容易上火，便秘，吃什麼食物好呢？
老大娘想了想說：你就常吃些香蕉、地瓜呀，利腸，還降膽固醇，降血脂，排毒；上火了就常喝菊花茶、綠豆茶，吃點兒地梨之類的涼性食物。
那個濃眉大眼圓胖臉的中年婦女，本來是她和老大娘談興正濃，由於青葉的介入，打斷了她們的話題，心裏很不樂意，很著急，趁機奪話說：“大娘，我有重要話要問，我嫂子患肝癌，我哥患肺癌，都不在了，你說這病傳染嗎？
老大娘搖搖頭說：這病不會傳染，還是與愛好、飲食有關。專家講，常吃高脂肪、高熱量食物容易患乳腺癌；吸煙、喝酒容易患肺癌、喉癌、口腔癌；缺碘的人易患甲狀腺癌；進食過快、過燙、食物過硬、刺激性過大，易患食管癌；吃糖精過多易患膀胱癌。我認為癌症前期，都是炎症，等炎症惡化了，治不好了，就成了癌症。癌症是可以預防的，除了起居、心情、鍛煉等方麵外，飲食調整很重要。有致癌物的食品不要常吃，經常換換食物就減少這樣的病。像吃油炸食品、鹹菜過多，就不好，裏麵含有亞硝酸鹽致癌物，發黴的米、麵、花生等，裏麵含有黃曲黴素致癌物，熏烤的魚、香腸、羊肉等裏麵含有煙焦油致癌物。這些食物盡量少吃，多吃些澱粉類、含纖維素的食物。如芹菜、韭菜、鮮棗、紅薯、香菇，尤其金針菇最好。
青葉覺得這位老大娘是個文化人，到了這般年紀，思路、記憶還這麼清晰，講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像專家講課。詢問她以前的職業，才知道原來她是一位退休老師，平時很注重養生之道，懂得很多食療知識。青葉對老大娘肅然起敬，從她那裏學到了新知識。
青葉接著她的話題說：現在患癌的人很多，我們小區就有六七個。四十多歲的白玉，患了淋巴癌，手術後兩個月去世了。還有一位高級工程師的老婆，五十多歲，經常鍛煉身體，愛舞劍，看她身體很棒，不料卻患了肝癌，從檢查出病到去世一共兩個月。還有老王患了肺癌，他是大煙鬼，平時妻子勸他少抽煙，他說不吃飯可以，不能不叫抽煙。當他覺得身體不適時，去醫院一檢查，肺癌後期，癌細胞已經擴散了。醫生說這主要是因為抽煙抽出的病，肺全黑了。他得知病情後，一口煙也不抽了，但晚了。還有老李的妻子患了食道癌……青葉繼續說：大娘，您說的金針菇是最好的防癌蔬菜，書上介紹，它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殺傷癌細胞的功效，可以防癌健身。
老大娘一臉佛相，喜眯眯地說：平時多看看書好哇！
這時，青葉看看超市裏的人少了，抬腕看表，已經十二點了。她付了錢，急匆匆地往家趕，走到半道，突然又折回去，她想和那位老大娘交朋友，如果和她取得聯係，就利於日後相互交流，有利於食補健身。當青葉返回超市時，老大娘也走了，青葉感到很遺憾。
青葉回家就按照老大娘說的和自己看書學到的保健知識調理生活。月餘，我母親的身體完全康複了。
雖然青葉把生活調劑得很好，但我母親總覺得住不習慣。我們一上班，她就感到孤單寂寞，總想家，在老家行動自由，想到哪裏就到哪裏，串門、聊家常、到田間地頭轉轉悠悠，感到開心快樂。家鄉人見麵親切，熱情，有溫暖感。城裏吃的好住的都好，但行動不自由，出門怕迷路，人都冷漠，不串門，不聊天，即使在一棟樓上住了多年，也不相識，甚至上下左右鄰居的名字都叫不出來。母親真想回家。
青葉下班回來，看到婆婆愁眉苦臉地坐在沙發上，說娘啊，您咋不看電視呀？就這樣悶坐著。
母親帶著哭腔說：我一打開電視，就吱吱啦啦響，像打雷一樣，把我嚇個半死，我又趕快關上了，這洋玩意兒我不會玩兒。
青葉拿著遙控器做著示範，耐心地對她說，這很簡單，您看，點一下開關，吱啦響沒關係，隻管點上麵的數字就出畫麵了。
我母親心不在焉地看著遙控器說，恁在家我看看，不在家我就不看了，電老虎、電老虎的，嚇死人哪！她像做錯事的孩子一臉恐懼相。她看著飲水機上的水缸說：我看著缸裏沒水了，就想到你們好喝茶。我接一壺水給你們燒茶，把水壺放到爐子上，剛打開火，水壺一下子就著火了，我趕快關火門，掂下水壺，嚇得我心驚肉跳的，你說這水壺咋能著火呢？
青葉看看燒毀的水壺，苦苦地笑笑，很平靜很溫和地說，這是電水壺，是用電燒水的，這底座是橡膠，不能放到爐子上燒。
誰想到呢？在家也沒用過這壺，在這兒淨給恁幫倒忙，添亂。
娘，不能這麼說，我理解您的心情，這是為我們好，是想幫我們。
我是想幫你，可越幫越忙。
不用幫，飯好做，等我下班回來，一會兒就做好了。
我不能天天吃了坐，坐了吃啊！要這樣非把我憋死、急死不可，這不是享啥福哩，家裏有一攤子活兒等著我去做，養雞、喂豬、拔草，到地裏滅蟲……
我和青葉都知道這是多年來婆婆養成的習慣，一下子改變了她的生活習慣，很不適應。我覺得老一代農村女人可敬可佩，不為名利，辛勤勞動，隻講奉獻。我說：娘，你就歇著吧，什麼都不用做。
你以為這是福啊！可我著急。幹活，幹活，活動活動好。經常幹活的人，歇著容易得病。不活動，血液不循環，就會腰酸背疼，那是血氣流通不暢。
第二天，青葉上班時，教婆婆怎樣打開電視，怎樣調台，怎樣關機，說了好幾遍，她都心不在焉地嘴裏應著，心裏卻不明白。等我們下班回來，母親煮好了一鍋粥，案板上切好了菜，不知道用什麼樣的鍋來炒。青葉看著婆婆在沙發上坐著發呆，又看看電視頻道，還是她上班前為婆婆打開的那個頻道，婆婆根本沒調動電視節目。青葉看她可憐的樣子，心裏很不是滋味兒。婆婆善良、勤勞，但在這樣的環境裏卻發揮不了她的特長。她怕我母親悶出病來，怕她心情不好，說娘，我給您配把鑰匙，您出去到公園裏散散步，換換心情，活動活動筋骨，對身體有好處。
我母親問：公園遠不遠？
不遠，在馬路對麵，那裏空氣好，有山有水，有花有樹，還有健身器材，可以鍛煉身體，每天有很多老人都在那裏活動呢。
母親高興地說，好，我去轉轉，總比悶著強。
青葉為我母親配了一把鑰匙，上班時她帶我母親到公園門口，讓她去走走看看。母親像個害羞的孩子，畏畏縮縮羞羞答答地走進公園，感到那裏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新鮮的、優美的，可就是覺得不適應。在那裏慢悠悠地轉轉，難以和那裏的陌生人融在一起，心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窮窩，外麵再好，也不如家鄉看著順眼。在這公園裏逛著，還不如看看地裏的莊稼苗哩。
青葉下班看到我母親在家屬院大門口的花壇邊，木呆呆孤零零地坐著，目光注視著大門口來來往往的人流，他們各走各的路，誰也不理睬誰。青葉慌忙到我母親身邊說：娘，您咋坐這裏呀？
母親抬起頭瞧著青葉說：我坐半天了。
您不是去公園了嗎？
那裏也沒啥看，還沒有咱家的責任田好呢。
青葉笑笑說：您是對咱家的責任田有感情了，如果您在這裏住久了，也會覺得這裏好。
母親哭喪著臉，搖搖頭說：不好，住不慣。
青葉話鋒一轉說：娘，你回來恁早，外麵天涼，咋不回屋呢？
她低頭摸摸索索從兜裏掏出鑰匙說：我打不開防盜門。
您叫門口的保安幫您開呀。
我不想麻煩他們，母親說著眼裏湧出淚花，在眼瞼內旋轉，像是受委屈的孩子，慢悠悠地站起來跟著青葉回家了。青葉看出我母親不高興便問：娘，您心裏有啥事對我說說，別悶在心裏，這樣對身體不好。
母親沮喪地說：我就是在這裏住不慣，也沒個熟人，都冷冰冰的。在家咱村裏人見了麵都親親熱熱的，心裏熱乎乎的，覺得人人都好。可這裏的人都黑喪著臉，像爹死了，娘嫁了，欠他們幾升黑合豆似的，沒有人情味。
青葉解釋說，娘，在家裏都是鄉裏鄉親的，祖祖輩輩待在一個村裏，相互都了解，這裏的人來自四麵八方，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了解誰，當然沒有家鄉人親呀。
母親說：我出來的時候不短了，病也好了，我得回去。你爹血壓高，我怕他喝酒，要有個三長兩短的咋辦？
青葉想了想，骨碌骨碌眼球說：我把爹接過來，您倆在一起都不孤獨了。
哪裏水養哪裏魚，他肯定在這裏也住不慣。他晚上睡覺打呼嚕，幾裏地都聽見了，他身上還有酒味、煙味，隨地吐痰，擤鼻子，不講衛生。
青葉微笑說：娘，您為啥還願意和他在一起？
不怕你笑話，我和他待一輩子了，都習慣了，一聞到他身上的氣味，就像聞到了五香佐料粉，好聞。聽到他打呼嚕就像聽音樂，聽著舒服。婆婆說著又開心地笑了。
青葉說：您離不開爹，就叫他來吧，晚上你們把門一關，即使他打呼嚕，也影響不了俺。他愛吐痰，咱有痰盂呀。
咦！不中，他在家裏養了一院子花，是他的寶貝，得天天澆水。
青葉看得出婆婆住在城裏，心在家裏，她時刻牽掛著公爹，即使城裏再好，也不感興趣。她想守在公爹身邊，心才安定，才踏實，才感到溫暖，才覺得他是她最知心的親人，那才是自己的家。她們前後走著說著，到了家門口，青葉掏出鑰匙開著門說，我們就給您二老蓋房子、買家電，像城裏一樣什麼都不缺。
母親說：我們老了，什麼都不求了，別多花錢，咱家的房子好著呢，家裏啥都不缺，隻要你們幸福，就是老人的心願。
可憐天下父母心，雖然母親沒有甜言蜜語，可她善良淳樸的真情話，打動了青葉的心。青葉覺得鼻子酸酸的，眼裏湧出淚花說：娘，以後我們一定常回去看您。
三
母親回家後的第二年，我騎著自行車在大街上被車撞傷了，左小腿骨折住進醫院，再加上我平時腸胃不好，很快瘦弱起來，體質越來越差。這使青葉更繁忙了，不但每天都在醫院跑前跑後照顧我，還為我做飯送飯，裏裏外外圍著我轉。有天中午，她在家裏燉好排骨湯盛到飯盒裏，提著來到醫院，走到病房門口聽到我正在和一個年輕女子親切交談，心裏感到好奇，便悄悄從門縫向裏觀望，看到那女子內穿高領白毛衣，外穿得體的棗紅色西裝褂，那臉型有點兒像我們喜愛的歌星宋祖英，看著漂亮舒心。那聲音甜美清亮，還有點兒嬌嫩。她坐在我對麵的木椅上，挎在肩膀上的黑皮包放在並攏的雙膝上，坐姿很優雅，望著我侃侃而談。青葉覺得我和那女子談得很投機，很開心，有說有笑，多日來我都沒有這樣高興過。其實那女子是我大學的同學，在學校時談得來，外出時，常和我們幾位要好的同學結伴而行，去過長城八達嶺，遊過頤和園、圓明園、故宮等名勝古跡，忘記一切身外紛擾，感到開心快樂，始終保持著一種濃厚的親情友情關係，和愛情是兩碼事。我們暢談在學校時的是是非非及同學們現在的情況，有說不完的話題，完全沉浸在往日的記憶中，我的確忘記了自己所處的環境及傷痛了。這位同學不忘舊情來看我，我很感動，很興奮，對她的印象很好。青葉看到我們如此親熱，便慢慢退到走廊盡頭悄悄坐在走廊一邊的固定長椅上，靜靜地等待著，目光久久地巡視著我的病房門口，等待那女子離去。她回想著近日來我的腿很疼，疼起來渾身冒汗不斷呻吟，難以入眠，煩躁不安，還常發脾氣，可現在我突然像沒病似的笑逐顏開，這可能是精神作用吧，勝似靈丹妙藥。她覺得這個女子很美，很容易猜想到是我的紅顏知己，如果讓她待在我身邊，我的心情很快就會好起來，對我的身體康複有利。青葉也有這樣的同感，一直認為我是她的依靠，我對她最好，所以就樂意為我付出，就有了勤勞的動力，就感到格外精神快樂，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吧。青葉這麼想著，心裏不免頓生醋意，自己所愛的人，是絕不願讓別的女人橫刀奪愛的。可男女之間容易溝通，就想到了上高中時，老師講到的“同性相排斥，異性相吸引”的物理原理，用到男女上是再恰當不過了。女人之間自古以來就難以相處，相互猜忌、吃醋、耍心眼等，引發是是非非。雖然青葉對那女子也有幾分嫉妒，唯恐奪愛，但一想到她能讓我開心，有利我身體健康，也就沉默了。因為青葉聽醫生說人的心情好壞，直接影響身體健康。她認為我是家裏的頂梁柱，一旦身體垮了，就等於房倒屋塌了。青葉越想越覺得腦子混亂，一個小時後，她看到那女子從病房裏出來，手裏拿著茶缸和飯碗像是為我打飯去了。青葉很鎮靜地等待著看結果，不一會兒，那女子端著飯，還提著一包糕點回到了病房，把門虛掩上了。青葉知道病房裏隻住我一個病號，她不想讓我們掃興、尷尬，便提著飯盒準備回家。她路過病房門口時，聽到我們談笑風生，有情有趣有幽默感，覺得這聲音是發自內心的、甜蜜的、幸福的，雖然心裏酸溜溜的，禁不住淚花閃閃，但一想到讓我高興，身體盡快康複，就寬容大度了。青葉默默地提著飯盒踮著腳尖，像清風掃過一般越過門口回家了。
幾個小時過去了，青葉給我打手機，說家裏的水停了，沒法做飯了。我底氣很足很興奮地說已經吃過了，是一個病號家屬幫我買的飯。我明白自古女人之間勢不兩立，小肚雞腸，唯恐失寵，愛情轉移，就說謊騙了青葉，避免多疑生非，她並沒有追問，隻是問我的腿還疼不疼？我說好多了，你不用過來了。青葉理解我，雖然她不懂得什麼大道理，但小道理很明白：越是你愛的人，你就應該相信他，給他足夠的空間去選擇，一味的防範，隻會適得其反，增加記恨，傷感情。她知道我是個坦蕩人，這一點她是相信的，但今天我撒謊的原因，是怕她不高興。她想到我絕不會離開她，不會離開這個家，因為她為我傾注了全部愛心，假如我還不知好歹，背叛她、離開她，她也不會惋惜，因為和一個忘恩負義之人生活在一起沒意思。我認為青葉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這是我的真心話。我也曾聽說誰誰誰被狐狸精迷住了，上當了，受騙了，不能自拔了。我想人家都是有目的有用心的，一旦滿足不了其需求，狐狸的尾巴就露出來了，好歹隻有自己體會了。
我出院後，青葉寵愛著我。她洗衣做飯，收拾房間，幫我洗漱，處理吃喝拉撒問題。為了給我補養身體，她喂了一群鴿子，隔幾天就在水盆裏浸死一隻，熬湯給我喝。做飯時，注意葷素調劑搭配，叫我多吃黑木耳、香菇炒肉片、多喝三紅湯等營養價值高的食物，還常常配搭各種小菜，說吃生蘿卜促使腸蠕動，通便。說生吃洋蔥增強骨密度，防止骨質疏鬆。因為我上廁所不方便，所以平時不願多喝水，由於長時間缺水，皮膚幹枯，沒有光澤，稍不注意就上火，還大便幹結。青葉知道後，就逼我多喝水，買來新鮮水果給我吃。我不習慣這樣，有時喝水多了，來不及方便，會尿濕褲子的，不願給她多找麻煩，我就跟她發脾氣。她卻耐心為我講道理：你多喝水對身體有好處，排毒，對心髒好，褲子濕了，換洗換洗，不費啥事。
我的身體康複很快，生活又恢複了往日的模式，幾個朋友隔三岔五在一起打牌喝酒。我的腸胃不好，醫生囑咐我不要喝酒，但我記不住，還把握不住，喝多了回家愛找青葉的事，愛發無名之火。青葉往往不敢吱聲，有時忍不住就小聲勸說我少喝點兒酒，卻招來謾罵。等到第二天，她抱怨我，我卻不知道醉酒時發生的事。
臨近年關的一天晚上，天寒地凍，鵝毛般的雪片從天而降，紛紛揚揚落在大地上，到處都像披著蓬鬆的白棉被，成了白色天地。還刮著刺骨的寒風，時不時發出口哨似的響聲，鬼叫似的難聽。朋友相約，調動了我的積極性，克服萬難，風雪無阻，又出去喝酒了。青葉在家睡不著，擔心我會喝多，走到路上會不會摔倒？會不會出事？心裏忐忑不安。整座大樓隻有我家的燈亮著，如孤島航標。她在燈下織毛衣等著我回來。十二點多，她的手機突然響了，看到是我的手機號，頓時心中暗喜，慌忙拿著手機吻著耳朵接聽，不料，卻是陌生人的聲音：你是天龍的家人嗎？那聲音渾厚響亮。
青葉霎時精神緊張、心裏恐懼，心速加快，唯恐我出什麼事，緊接著回答：我是。你是誰？天龍呢？
你趕快到鳳凰大酒店前麵的向陽大街旁邊來。陌生人的聲音很嚴肅。
青葉急切追問：怎麼了？
快來辨認是不是你家的天龍。
青葉驚慌失措，放下手機，急忙穿衣下床，想到我一定是出大事了，什麼辨認？辨認？臉色霎時煞白，鼻子一酸，淚水像數條蟲子向外拱似的溢出眼瞼順著麵頰往下爬，雙腿又沉又軟的拉不動，天哪！她不敢想下去，急匆匆下樓，快到一樓時，腿一軟從樓梯上滾下來，額頭上磕出一個僵硬的帶血星的核桃大的青包，疼痛難忍，但顧不得這些，急忙爬起來踩著咯吱咯吱的雪去找我，心思全在我身上，不知到我是死是活？鳳凰大酒店是省城有名的高檔酒店，雖然距我家很近，但我從未去過，那不是一般人進出的地方，消費不起，天龍怎麼去那裏了？立刻，她又自我否認，我不會去那裏，或許是別人，同名同姓的人多了。青葉來到那裏，在昏黃的路燈照耀下，先看到兩輛警車在路旁停著，然後看到馬路牙子上歪歪扭扭躺著一個人，一看到身上穿的是深藍色鴨絨襖和黑褲子便認出是我。她慌忙蹲下去拉我，急切地呼喚：天龍、天龍，你咋啦？咋啦？說話呀！忽然，她聞到我身上濃烈的酒精味還夾雜著難聞的發酵的食物味，便知道我是喝醉了跌倒在這裏，長出一口氣緩解了剛才的緊張。我趴在雪窩裏，什麼都不知道了，如死人一般。青葉拉不動我，摸摸我的手和臉，冰涼冰涼的，又緊張起來。
周圍站著四個民警，都穿著厚厚的棉製服，那個高個民警說：我們是接到行人報案來的，不知道他躺多長時間了，趕快送醫院吧。
一位矮個交警手裏拿著我的身份證和手機交給青葉說：這是我們從他的兜裏掏出來的，是為了查證他的身份。因為當晚我曾給青葉打過電話，民警是看到我手機上最後一個手機號才跟青葉聯係的。
青葉摸摸我的鼻孔，覺得還有微弱的熱氣，想到還有救，感謝好心的行人和民警，不然我就成冰棍了。
民警幫忙將我送往醫院急診室，打針、輸液。我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失去了知覺。青葉守在我身邊，整整掉了一夜眼淚。因為喝酒我傷過她的心，前不久，我喝醉麵紅耳赤地回到家，兩隻眼睛像紅燈泡似的，嘴裏噴著濃濃的酒氣，歪歪扭扭軟軟癱癱地向臥室裏摸去。青葉看我喝多了，說醫生不讓你喝酒，你偏不聽，還喝，你怎麼不長記性呢？看看喝成什麼樣了。我僵硬著舌頭嘿嘿冷笑說：不喝酒不行。
就不要命了？
隻要還有一口氣就喝，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
青葉白我一眼，撇撇嘴，從床上下來攙扶我說：年輕個鬼。別忘了，咱老家喝死好幾個人了，你真不知道？
我擺擺手搖搖頭說，知道知道，他們喝得笨，喝得傻。
以後你少喝點兒行不行？
我皺皺眉頭不樂意地說，很難把握。我也知道喝了酒，心裏不是滋味，傷身傷腦，久而久之酒精麻醉大腦，記憶力減退，可朋友們在一起似乎隻有喝酒才能快樂，喝起酒來什麼都忘了。我把朋友看得很重，有時候勝似家人，想的是自己人好說，但不能傷了朋友感情，如果不吃不喝不玩不樂就失去了朋友，成了孤家寡人。可沒有想一旦傷身得病，甚至喪命，還談什麼朋友情？我們當地人喝酒的規矩是攀酒，似乎喝酒代表親情，感情深一口悶，誰叫誰喝的多，似乎就含著和誰的感情深，即使喝酒人快喝沒命了，也不記恨讓酒人。我也到外地去過，覺得喝酒很文明，以吃菜聊天為主，喝酒隨意，每人身邊一杯酒，能喝則多喝，不能則少喝，敬酒者從來不強人所難，可以以茶代酒，看著暖融融的氣氛場景，心裏很舒服，但本地不是這樣。青葉勸我少喝酒，我不聽，甚至還大打出手，現在我又死活難料，這是她最傷心的事。
輸了一夜吊針，到第二天中午，我才漸漸蘇醒過來。我睜開眼睛一看滿屋白，看到青葉坐在我身邊，兩眼淚汪汪的紅桃似的。我說：我咋在這裏？這是哪兒？
青葉含淚齜牙笑了：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了。她把昨晚的經過給我講了一遍，我確實也害怕了。青葉問：以後還喝嗎？
我搖搖頭說：不喝了。
青葉說：這是過路的好心人救了你，給了你第二次生命。
我說：感謝他們，也感謝你。
後來，我朦朦朧朧地想起，那天夜晚，是在一家小飯店和幾個要好的朋友和同學在一起喝的酒，喝到天昏地暗，一塌糊塗，最後差不多都醉了。可能我喝的最多，記得臨走時和一位同學乘一輛出租車回家，下車時同學問我，能回家嗎？我暈暈騰騰地說，沒事。可下車後，經風一吹，就醉倒了。
從此，青葉就不讓我外出喝酒了，她說想喝就在家裏喝。過了一段時間，我想喝酒，青葉從街上買來一瓶散裝酒，回來後她悄悄在裏麵兌了白開水，吃飯的時候，為我倒一杯，讓我嚐嚐怎麼樣？
我喝了一口，點點頭說，味道還不錯，就是稍淡些，以後就喝它吧。其實我喝酒也品不出好賴，隻是朋友在一起湊熱鬧，悶喝。
我見青葉偷著樂了，瞧著我抿嘴笑笑說，好酒活血，賴酒傷身，這是低度酒，養身。
四
後來單位倒閉，我們都下崗了，還有了孩子，家裏的生活更拮據了，自然我也很少喝酒了。我對青葉說，咱倆不能都待在家裏，我得出去找事幹，不然怎麼生活呢？青葉說，我就在咱附近幹個臨時工，好照看家和孩子，你出去吧，如果在外麵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還回來。有天晚上我半宿沒睡，就是考慮去哪裏打工的事。我想去一線城市，那時“北上廣”是全國人民都渴望去淘金的地方。北京是首都，是全國政治、經濟、文化發展中心。上海是全國經濟發展中心，那裏的年經濟收入在全國領先，大批精英人士在那裏，恐怕工作難尋。但叫得最響的是廣州，那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也是政策寬鬆的特色之地，內地人一說打工就去廣州，據說不但工作好找，而且工資還高。我決定南下，因為最吸引我的是好找工作挖到金，也想開開眼界看看迅速發展起來的新城市。於是我對青葉說，咱這裏的工資低，我也想出去闖蕩闖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