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北京的顏色褪盡,嚴寒與風沙開始在碧空肆虐彌漫。客居燕京的小小四合院內各種菊花敗了,酥梨、柿子、棗子,金黃、橘紅與深紅陸續呈現之後,眼前一切的色彩突然消失,仿佛隻剩下黑白的原色。他那書房,也就成了名副其實的“憶花軒”。饒氏的性格也變得有些憂鬱,穿著青藍的褂子,笑聲少了許多。滿目蕭然的鄭燮常常麵壁發呆、感到心神不安。在彌漫的黃沙中,他的眼前不時地浮動出綠肥紅瘦的故鄉。那些農人忙碌其中的垛田,那些在春季裏開出滿世界金黃的油菜花海,還有煙雨中飄動的翠綠柳枝。這分明是興化,碧水悠悠,船影綽綽。他突然想起了費媽,想起她老人家最拿手的蓴菜羹與清蒸鱸魚的味道。
十月十九日這天,天氣仍是陰冷。昨晚多夢,鄭燮心中不爽,原本是要為《花品》作跋,卻借題發揮,抒發著心中的愁悶:
仆江南逋客,塞北羈人。滿目風塵,何知花月;連宵夢寐,似越關河。金樽檀板,入疏籬密竹之間;畫舸銀箏,在綠若紅蕖之外。癡迷特甚,惆悵絕多。偶得烏絲,遂抄《花品》。行間字裏,一片鄉情;墨際毫端,幾多愁思……
此刻,在這萬物收斂的季節,他原先的那股出世的勇氣,那種渴望尋求入仕機會的雄心與熱情,都仿佛在日趨寒冷的日子裏,在漫天風沙與忠良遭陷的傳言之中,漸次地減退凝固了。
“先生,怎麼又發呆?該不是又想您的興化老家?那就帶我回去嘛。”
鄭燮聽得,抬眼看看嬌妾。輕歎一聲,掩不住一臉的愁容。
單純的饒氏當然猜不透他的內心。她挑一顆托盤中的果幹,放進他的口中。這是北京的特產,其中的山楂果與蓮藕子,最是療治渴疾。
鄭燮嘴裏嚼著,卻不覺其味之甘。他思念故裏,思念親人,思念兒時的夥伴,思念同阿叔在古廟中拜佛訪僧的情形,和在蜿蜒溢影的揚州水道中乘著畫舫遊春的日子。
“你們興化的新鮮果子,一定好吃吧?”
“嗯。”鄭燮答應著。心中卻依舊縈繞著遊艇從瘦西湖中劃過長春橋下,進入小迎恩河寬闊水麵時所見的那一片誘人的荷花……又是揚州的記憶,此刻卻占據了他的心胸。嘴裏嚼著的果幹蓮子,哪裏比得小迎恩河中的鮮藕甜香。
鄭燮如此想著,手中並不閑著,他正在雕刻一方印章,“思故”二字,正是他此刻的心境。刻完吹去石粉,他仔細端詳,自覺還算滿意。便題刻邊款雲:乙巳秋日,板橋道人燮。
誰也不再說話。屋子裏的空氣,實在過於沉悶。鄭燮與饒氏攜手來到院子裏。灰色的天空中從前時常飛來飛去的白鴿也不知去向。偶有幾隻麻雀落在樹梢,唧唧喳喳地叫,隨即就飛得不知去向。天空中不知何時聚集起昏黃的雲層,隨即就飄飄灑灑地落下了雪花。
落雪日子,風沙即停。北京城中四合院灰色的瓦屋與石鋪街道在朦朧中開始變得一片雪白。這茫茫的雪白襯著那紅牆與琉璃瓦的皇宮,很有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氛。京城裏的傳言也就像這紛紛揚揚的雪片,傳達出更多令人不安的消息。先是說撫遠大將軍年羹堯被免職下獄,接著就傳已經被殺,後又說是降為杭州府將軍雲雲。總之是叫人感到了皇上的冷酷與反複無常。
“自己親手栽培提攜的貼心奴才,輕易就變成了十惡不赦的妖孽罪臣?”在八旗貴族品茗清談的茶館中,有人故意挑話說。顯然是八爺的心腹之人,人們都訝異地相互瞅瞅。前不久,這位提籠架鳥的八旗老爺子還是咬牙切齒地叫囂要彈劾漢臣年羹堯死罪的。如今卻又把矛頭指向了皇上。
這也就是雍正皇帝的悲哀。他自從即位就沒有安生過一日。連閑雲野鶴的鄭燮也看得明白,人家采取的是清君側,把樹根一條條地斬斷,看你還能興旺幾時!這都是皇親國戚內部的爭鬥,並非是民族的矛盾,但最終受害的往往是漢人。
“真是不可思議,連皇舅隆科多也免除了‘太保’職銜爵位遭到放逐……”
這個更加令人震驚的消息似乎是為了慰藉漢人,封住清醒而又尖刻的士子們的嘴巴,其實個中秘密誰也說不很清。相傳,這位頗有心計的隆科多大人,當初隻是個管理京城監獄的獄頭,依靠出賣太子而得寵,最終竟然成為在彌留之際唯一留在康熙爺麵前接受遺命之人。那一幕,在民間傳得神乎其神:說是病入膏肓的康熙,麵如土灰,顫抖著雙手,掙紮著在隆科多手掌中寫出“傳位十四皇子”,便悄然而逝。而有人說,是宣示了事前擬好的聖諭。寫的究竟是什麼,誰也不曾親眼見過。但無論如何,隆科多的榮寵與厄運,便從此開啟。人多勢眾的八爺黨一口咬定是他篡改皇諭假傳聖旨,把“十”字改成“於”字,才使四皇子登了皇位,自己才成了雍正皇帝的大功臣,也成了雍正皇帝背上日夜難安的一根芒刺,從而埋下了厄運的禍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