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民族的融合居住,反倒使得種族的隔閡與界限變得模糊起來,京城裏的民族裂痕似乎並不存在。這也使得鄭燮感到自己這株孤竹幽蘭大有歸林入圃的感覺。他所交往的朋友中,有不少就是旗人。他發現他們的言談舉止與風度才華甚至要超過漢人。當然,京城也是世故的,充滿了政治的霧氣煙雲。裝模作樣、招搖過市者不少,官氣十足的勢利小人也隨處可見。在政治氣氛濃厚的氛圍中,藝術似乎與友情早已退居其次。互相攀附與種族上的優越與自卑習以為常。可是在文人雅士的私下交往中,交誼卻是遠遠超過了利益的。麵子在這群人裏,顯然比銀子要值錢得多。特別是那些世代官宦人家的子弟,他們雖然手提鳥籠,吸著鼻煙,逗著蛐蛐,清談品茗,無所事事,但是卻往往有很高的文化修養。尤其在詩詞書畫領域,表現出極高的鑒賞水平。在這樣的氛圍中,鄭燮的藝術很快得到了賞識與追捧。他如魚得水,若木逢春,自由萌發得酣暢淋漓。整整一個美麗的金秋,還有漫漫的冬季,鄭燮都客居京華。這裏實在是太有魅力。鄭燮太喜歡這座城市,從正陽門到地安門,他圍著皇宮,走遍了九門,看遍了每一條胡同。不光是城市的建築吸引他,還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和精湛的藝術。而真正使他舍不得離開的原因,還在於夢境與現實的反差與感情的歸宿。
十一
北京是包容的,這淡化了鄭燮內心深處與滿人的隔閡。他結交了不少的王公貴族,甚至應邀到皇子允禧府上做客。允禧何許人?康熙帝的二十一子、當今皇上雍正爺的弟弟,他竟然禮賢下士,喜歡鄭燮的字畫為人,情願結為藝友。這使得鄭燮寒心回暖,如臨春風,如沐甘霖。
果然名不虛傳,這位熱情好客的“紫瓊道人”,與乾隆同庚,卻顯得老成持重,仁厚謙和。他一見鄭燮,急忙拱手相迎,恭為上賓。開言談藝,甚為投緣。
“久聞板橋鄭燮大名,今日得見,吾兄果然貌骨不凡,有古賢之風。”
“誠謝王爺抬愛,燮本一介書生,癡迷書畫而已,萬不敢稱賢。”
允禧也不客氣,吩咐上茶,隨即出示自己的詩詞畫作,要鄭燮評點。鄭燮看時,眼前頓然一亮,心想,此人才藝難得。其詩宗唐人,品近河間、東平,優雅清秀,讀來若賞供案春蘭、殿前幽簧,端莊沉靜、音韻嚴合,頗有富貴君子風度。而其畫則肅穆古樸,頗得元人筆意,可謂遠希董源、近接文徵明,源頭清晰,頗有流韻。鄭燮欣賞一過,不禁肅然起敬,原以為皇親國戚舞文弄墨,多無真功夫,附庸風雅而已。不料允禧卻是在詩詞繪畫上下過苦功夫的,心中不勝欣喜,連連稱妙。
允禧聞得,甚為高興。吩咐鋪紙研墨,欣然為鄭燮作畫。鄭燮也回之以謝。兩人書畫酬作,相見恨晚。許多年後,二人一直保持書信往來關係。鄭燮在濰縣任上,曾鴻雁傳書已貴為郡王的允禧,而允禧亦有詩作《喜得板橋書自濰縣寄到》雲“二十年前晤鄭公,談諧親見古人風……”二人友誼之敦厚可見一斑。
此次客居京華,鄭燮還結識了一位官場奇人,即時任大中丞的孫勷。此人才高八鬥,政聲甚好,但卻因為人耿介,忠君憐民,在官場可謂一朵帶刺的奇葩。他以大理寺少卿致仕,終未至巡撫,平素對於官場陋習十分反感。炙手可熱的宰相隆科多曾以巡撫官銜拉攏他,卻被他果斷拒絕。鄭燮同他相識交往當在雍正三年(1725),此時他已告知鄭燮,說自己打算辭官雲雲。這對於鄭燮的從政理想,無疑又是一次動搖。對先生的欽佩,也油然而生。他在為孫勷所作《蘭花圖》上題詩曰:“宿草栽培數十年,根深葉老倍鮮妍。而今歸到山中去,滿眼名葩是後賢。”字裏行間充滿了崇敬與認同。來年,即雍正四年,孫勷辭官歸故,成為朝野上下關注的事件,也折射出當時官場的齷齪與亂象。
此間,他還拜見了興化同鄉兵部職方司主事孫兆奎。此翁知識淵博,專於論文。鄭燮慕名拜訪,得到熱情的款待。提及家鄉特有的鱸膾蕨薇及共同熟識的白發老者,二人心中甚是喜歡。還有鶴兒灣的藕花與龍舌津的粳稻,更是親切之至。談到盛興,鄭燮欣然吟詩雲:
鶴兒灣畔藕花香,龍舌津邊粳稻黃。小艇霧中看日出,青錢柳下買魚嚐。村墟古廟紅牆立,天末孤雲白帶長。借取漁家新箬笠,一竿煙雨入滄浪。
孫翁聽得,連連稱絕,認為鄭燮此唱,置於唐人詩中亦毫不遜色。老主事高興起來,設家宴招待才子鄉黨。席間他們繼續回憶著家鄉的美景與生活,議論著江山文章的永遠與榮華富貴的短暫。這一時期,鄭燮作詩興致頗高。往往出口成韻,才驚四座。他本人也最是得意。故詩名大振,索要者日眾。他則是有求必應,佳作連連。詩作書畫之中充滿進取銳氣與生活歡快。文人才情得以充分的展示,這為他帶來了名利也難免招來嫉妒與非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