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鄭燮談詩論文,也是才華橫溢,妙趣橫生。加之京華文物古跡遍地,書畫精品繁多,他就如同進入了藝術的海洋,得以欣賞許多藝術的精品絕章,更是一大快事。四月六日這天,他有幸見到宋拓唐虞世南《破邪論》序冊,興之所至,題曰:
書法與人品相表裏。方煬帝征遼時,世南草檄,袁寶兒顧盼殿上,帝佯優之,命賦一詩而罷,終身不複見用。及太宗皇帝定天下,乃起從之。卓為學者宗師,可不謂神龍出沒隱現,各得其時哉!士固有遇有不遇,藉使開皇之末,仍然五季,天下土崩,無複聖天子出,雖終其身蓬室樞戶可也,豈區區於仕進乎!夫區區仕進,必不完於煬帝時矣。今觀其所書《廟堂碑》及《破邪論序》,介而和,溫而栗,峭勁不迫,風雅有度,即其人品,於此見矣。昔有評右軍書雲:“位重才高,調清詞雅,聲華未泯,翰牘仍存。”吾於世南亦雲。
時乙巳清明後一日。板橋鄭燮。
“書法與人品相表裏”,“峭勁不迫,風雅有度”,鄭燮評價古人書品與人品,其實也正是他自己的人生追求。“士固有遇有不遇,……雖終其身蓬室樞戶可也,豈區區與仕進乎!”也可見在仕途與藝術之間,他的態度。能夠相得益彰則已,否則寧願取文藝而舍仕途也。
十二
春天到來的時候,當皇家北海的團城與紅牆裏探出的宮柳泛綠伸姿,南歸的燕子忙著在宮瓦下構築新巢的時候,詩人心中的夢想與欲望並沒有絲毫實現的跡象,他陷入了青春期般的騷動不安。就如同那玉蘭花的蓓蕾,聚集了太多再也按捺不住的悸動與欲望。僅僅同田順郎一道嘮嗑廝混,同詩友畫家們一同切磋藝術,同官宦子弟達官貴人們杯觴交錯已經無法排解,於是鄭燮想到了女人,萌發了納妾的念頭。這是當時無可厚非的風尚,也是男權社會中男人們自封的特權。於是在朋友們的精心安排下,嬌豔動人的饒氏來到了鄭燮的身邊。這也許是久久的一個夢想,終於在京城裏他的野心全麵膨脹之時變為了現實。他也許根本就沒有征求家中妻子與長輩阿叔的意見。他的狂放不羈與情緒化的處事風格,決定了他完全是自作主張。這時候的他,其實健康已經有了問題,或許由於飲酒過多和長期無規律的生活及精神的緊張與焦慮,使得他得了渴疾(糖尿病)。這在當時也許並不算什麼大病,但是卻很難治愈。鄭燮在病痛寂寥之時,多麼需要一個知冷知熱的人來照顧。饒氏的到來,顯然使他深深地體會到了異性的溫存與情感上的滿足。於是在詩中欣慰甜蜜地寫道:
碧紗窗外綠芭蕉,書破繁陰坐寂寥。小婦最憐消渴疾,玉盤紅顆進冰桃。
這是他的《燕京雜詩》之一。這一時期,鄭燮的藝術天地中,破天荒地出現了“小婦人”的形象。過去在他的詩歌中,妻,似乎多與貧病愁苦的日子聯係,而如今可愛的“小婦人”,卻是酥手托著漂亮的玉盤,送來能夠消除渴疾的鮮紅的冰鎮櫻桃。納娶新歡的日子,顯然使得京城的客居充滿了浪漫情調,充滿了歡樂與慰藉。這樣的日子,對於一個浪漫的讀書人,那就是天堂。於是忙裏偷閑,詩人偏安一隅,閉門疏客,吟詩作畫,品菜肴嚐魚,開始了一段安逸舒適的生活。
然而鄭燮畢竟不是一個紈絝,更不是玩物喪誌的混混,他是有抱負的藝術家,是一個詩人。他的骨子裏,充滿了難以抗拒的德性良知。這樣的日子他似乎過得並不心安理得,心中時時會想到興化的家,想到妻女和叔嬸堂弟,甚至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夠在家鄉過上類似的閑居日子:
懶慢從來應接疏,閉門掃地足閑居。荊妻拭硯磨新墨,弱女持箋索楷書。柿葉微霜千點赤,紗廚斜日半窗虛。江南大好秋蔬菜,紫筍紅薑煮鯽魚。
一首《閑居》,乍一看,倒像是描寫現實生活的詩,但仔細揣摩,卻又是一種夢想,對於未來的想象,並非實際生活的描寫。那種恬淡安逸、瑣細充實的感覺,是鄭燮以往詩中很難見到的。這都是因了饒氏的出現,不乏現實存在的啟發。既像是在京華,又像是在興化老家。亦真亦幻,亦實亦虛。比如詩中“妻”,那個“拭硯磨墨”的人,也許是一個雙重的角色,既有饒氏的形象,又有妻的影子。顯然是想象中的情形與場景。以這樣一種平靜而悠閑的姿態寫詩,可見此時的鄭燮,精神上又處在了“窮則獨善其身”的矛盾境地。江山與美人,永遠都是一個自強男人心中的夢想。在這二者的天平之上,他那一顆不安分的心永遠都是難以平衡到靜止狀態。像鄭燮這樣一個前程未卜但也不可限量,卻又暫時報國無門的讀書人,此二者波動的幅度與頻率往往會更加劇烈。當他的筆下美人頻頻出現,而且津津樂道時,他的眼前往往是渺茫暗淡的。好在鄭燮心中的“美人”,除了美女童子,還有詩詞書畫藝術。此一時刻,在京城裏,他的書法與畫藝都在高手之間的評論與切磋中得到了很大的長進。然而,他筆下的美人,那歡樂與青春的象征,也是充滿了迷人的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