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秋釀(4)(1 / 3)

金農高興地說:“這還差不多,我就是喜歡曰璐兄弟的仁義,學問也好。”

鄭燮、金農,同馬家兄弟關係就是這樣的密切。鹽商中的另類與藝術家中的另類不謀而合,結為好友。並且還有知府尹會一這樣的官人加盟,一時成了揚州書畫繁榮的推動力。因為有二馬的竭力舉薦,又有尹知府的真心支持,許多所謂另類藝術家,當然也包括鄭燮,得到了空前的推崇。鄭燮師徒二人出遊北京的計劃,也很快得以實施。不光是馬家兄弟資助,知府大人尹會一親自為他們送行時也慷慨解囊。遇到了這樣的官人朋友,很難說不是以後他步入仕途的一種感召。

日頭高高地懸在頭頂,毛驢行走在早春的原野上。農夫三三兩兩在地裏忙碌。旱地的小麥開始吐穗,苞米苗子也長出了五六片葉子。昨晚恰巧落了好雨,風顯得格外清爽。這些都是北方特有的田野村景,看著甚是新鮮。此刻,青袍撩起一角的鄭燮戴著一頂草帽騎在驢背上,望著牽驢走在前麵的田順郎的背影。那童子正走得來勁,嘴裏還不停地同毛驢子嘮叨著什麼。他笑著搖搖頭,又望望越來越溫暖卻也刺眼的日頭。最後目光就很舒服地落在了路邊的莊稼地裏。從前很少有機會在陽光下如此細心地觀察大自然的秘密。瞧那年幼的苞米葉子,嫩綠嫩綠的沾著露水,就像是玉石翡翠。田順郎走著,嘴裏竟高興地哼開了小曲兒。也許是童子的歌聲吸引了路旁柳樹上的喜鵲。瞧那兩隻喜鵲,就在他們頭上叫著來回翻飛。鄭燮的心情,從未有過的輕鬆愉快。想到這一回離開揚州時,他還順道回了一趟興化,給家中留足了用資。這是頂重要的一件事情。妻和兩個女兒,還有叔嬸和墨兒,一直送他到了碼頭上船。如今終於行走在旱路上了。他的心中踏實了許多,也愜意了許多。聽著田順郎的歌聲,心中就浮想聯翩。

“老者,這一帶該是到了古鄴城的地麵吧?”迎麵走來了一位雪髯老人,鄭燮拱手問道。

“是呀,那遠處就是漳河。所謂北臨漳水即是鄴城嘛。”

路人說話間客氣地擦肩而過,鄭燮卻陷入了沉思。

河北省這一帶的地麵,正是古都鄴城。這令鄭燮頓時興奮起來。他喜歡曹孟德的詩,雄奇豪放,霸氣十足又不乏哲思人情。因此對他的人生經曆當然也就格外關注。建安十八年(213),曹操為魏公,雄心勃勃,定都於此,距今已是一千五百多年。當年的都城早已是灰飛煙滅,可他的詩詞還被人們掛在嘴上。可見這文化的力量有多頑強、多深遠。他如此想著,手搭涼棚望去,遠處的雲翳之下,大約就是著名的漳水,那城外自北而南列峙排立的冰井、銅雀、金虎三台,殘土墩圍似乎還隱約可辨。他正想著,卻見那一座墩台的遺址豁口,正有牧人趕著牛羊走出,想必其中已經成了牛羊圈舍吧。他頓時感到了一陣淒涼。想到當年曹操分香寄托後事的典故,他的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淒婉的衝動,詩句就在胸中醞釀出來:

劃破寒雲漳水流,殘星畫角動譙樓。孤城旭日牛羊出,萬裏新霜草木秋。銅雀荒涼遺瓦在,西陵風雨石人愁。分香一夕雄心盡,碑版仍題漢徹侯。

這一首《鄴城》,吟自北上的途中,詩人有些滑稽地騎在驢背上。那驢子也許會納悶兒,寒雲、殘星、孤城、霜草、遺瓦、西陵……原本在春天的時光,卻寫出了秋天的蕭瑟悲涼。可這畜生哪裏懂得,眼前之景與胸中之境,完全融錯交顛,那是人的專利。搖搖晃晃的節奏,顛顛簸簸的韻律,亦真亦幻,英雄末路,故事遺跡,物是人非,甚是悲切,正是驢背上人的心情,連牽著驢子的童子,也悟不透的。

吟完了這一首懷古之詩,鄭燮的心中,就更加不能平靜。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位英雄豪傑,原本更是雄心勃勃,也曾經在這一帶逐鹿征戰,做著建功立業、稱帝為王的美夢……然而陰差陽錯,同樣沒能逃脫命運戲弄與失敗的結局。

烏江水冷秋風急,寂寞野花開戰場。

如是兩句祭奠項羽的詩到心頭,頓時一股寒氣衝頂。項羽與曹操,曆史上兩個家喻戶曉的人物,英雄也罷,奸雄也罷,在鄭燮的心目中,就是值得敬仰的男人與詩人。做一個真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也做一個有情有義的好詩人,是他的理想,也是心中偶像的標準。而不必總以成敗來論英雄還是狗熊。因此在他看來,成功的劉邦仍是蠅營狗苟、一介市井流氓,而項羽還是馳騁疆場,敢愛敢恨敢於擔當的頂天立地的英雄。感謝讀書人的前輩司馬遷的正直與不俗。《史記》中的巨鹿之戰、鴻門宴及垓下之圍等篇章,寫出了一個有血有肉、敢愛敢恨、有擔當也有血性的真正的男子漢,一個失敗但不失人性與氣節的英雄豪傑。掌聲、鮮花與勳章,眼淚、悲戚與歎息,可以表明一個男人的成功與失敗,但並不意味著一個生命的價值與光彩。一定意義上看,違背功利標準的失敗也許是更大的成功。在鄭燮眼中,那個“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的威武雄壯的大詩人曹操,貌似一個政治家,其實是為藝術與愛情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