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鄭燮一口氣,竟然把長長的《短歌行》背誦一遍。驚得田順郎扭頭直看師父。這時候的鄭燮,在童子的眼裏,就是一個瘋瘋癲癲的醉老夫子。他搖頭晃腦,忘乎所以,迷迷瞪瞪,不食人間煙火。不是酒醉,而是詩醉。
“你看什麼,小子,我告訴你,曹操可是個有情之人,並非忘恩負義之徒。老爺子臨死之前,把一捆子名貴香料分給他的姬妾,囑咐她們多做女紅、絲鞋以求自給自足。囑咐她們繼續住在銅雀台上,繼續為自己供膳供果。還叮囑自己的兒子們也要常常登台,遙望自己的陵寢,安慰孤魂的寂寞……”
田順郎聽得有些不解:“他這不是太自私了呀,自己死了,還要女人守著,不得改嫁,不得做事,不得有新的生活……”
“說什麼哩!小子,住嘴,住嘴,當心我掌你!”
鄭燮故意瞪起眼睛,嚇唬著田順郎。那一個隻是嘟囔,心中並不服氣。
“什麼是私心?你小子懂得什麼!隻有此時的曹操,才流露出屬於人性的一麵,才具有普通人的感情和詩人的浪漫。”
“他倒是浪漫了,可那些妃妾們可就慘了,要守死寡了。我看這一點,他還不如人家項羽項大將軍。”
“項羽臨自殺時賜死虞姬,那有什麼好?!自己兵敗無臉見江東父老而自裁,應該,可為何還要拉一個墊背之人?”
“死了總比活守寡好!”
“你還頂嘴!我看你就是不忠之人!”
“項羽要是做了皇上,一定會對虞姬好!”
“這話倒也不錯!”鄭燮沉吟不語。隨即又是詩興大發。
……項王何必為天子,隻此快戰千古無。千奸萬黠藏凶戾,曹操朱溫盡稱帝。何似英雄駿馬與美人,烏江過者皆流涕!
這一首《巨鹿之戰》,算是鄭燮對項羽與曹操的總評判。可見他本質上是同意田順郎的戀愛觀點的。但是論起詩歌,鄭燮還是對曹操有一種深深的偏愛,喜愛那蒼涼、渾樸、英氣勃勃,反映了那個時代的呼吸與脈搏。
就這樣,師徒二人一路說話吟詩,就來到了當年的銅雀台前。輝煌後的悲涼,這是政治,更是一代英雄或奸雄的結局。鄭燮如今麵對,感到了一陣迷茫空落。他翻身下驢,就近靠在一株古鬆下的石人邊上。眼前一片寂靜、一片荒涼,遠處是牛羊牧野的西陵殘照,還有悠然遠去的漳水……於是他吟道:
銅雀台,十丈起,掛秋星,壓寒水。漳河之流去不已,曹氏風流亦可喜。西陵鬆柏是新栽,鬆下美人皆舊妓。當年供奉本無情,死後安能強哭聲。縛幃八尺催歌舞,懶慢盤鴉鬢不成。若教賣履分香後,盡放民間作佳偶。他日都梁自撿燒,回首君恩淚沾袖。
看來他並不完全反對童子的觀點呀,那童子聽得心中暗暗高興。但是卻故意埋怨道:
“哎呀先生,大晌午的,日頭如此的毒,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大發詩興,我可餓得受不了啦!”
田順郎在一旁噘嘴嘟囔。鄭燮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那當年的角逐與烽煙,悲壯的正劇與悲慘的鬧劇還有滑稽的喜劇……交替著浮現眼前。那是戰國故事,那是大漢軼聞,活在司馬遷的講述與班家父子的嘮叨中。然而一切都煙消雲散,眼前隻留下這條河,這清澈見底的“泜水”,清波悠悠,融入遠處的地平線。山與石倒映在水中,崖壁兀然聳立,鄭燮突然覺得胸中一陣難以名狀的激動,那風起雲湧的曆史故事,就在這漾漾水麵上呈現出來,而自己也仿佛投身其中,成為一個弄潮遏浪的人了:
……我來恣遊泳,浩歌懷往古。……背水造其謀,赤幟立趙土。韓信購左車,張耳陋肺腑。何不赦陳餘,與之歸漢主?
他詩中那些個曆史故事,田順郎一概不知,但也不想知道。他隻覺得肚子餓得咕咕亂叫,至於《易水》之中,子房、漸離,還有壯士荊軻,他都一概不感興趣,隻記得末尾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