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秋釀(3)(1 / 3)

在廬山寺居住的日子,鄭燮每日耳邊聽著報時的鍾聲,眼望著山景漁村、遠浦歸帆、平沙落雁,還有那澄澈悠遠的洞庭秋月……處在詩意畫境之中,處在遠離塵俗的美妙天堂中,暫時忘記了人間的煩惱,忘記了困頓窘迫。就這樣,在無方上人的真心挽留下,他一直在廬山待到冬天來臨,直到那江天暮雪景色的呈現:

雪意滿瀟湘,天淡雲黃,梅花凍折老鬆僵,惟有酒家偏得意,簾斾飄揚。

不待揭簾香,引動漁郎,蓑衣燎濕暖鍋傍……

這一晚,交談者除了無方大師,還有一位在當地衙署中掌管滿漢章奏文書翻譯的小吏保祿。保祿是旗人,年歲似乎已經不輕,但是清瘦嬌小,顯得還很年輕。他雖是一介地方文吏,但很有學問,談吐不凡,且精通詩詞畫事,因此三人交談甚為默契。大家在靜靜的禪房中一邊品茗,一邊慢慢地看著鄭燮新寫的幾首詩。深秋初冬之交,廬山上的氣溫已經降得很低。勤快的小和尚把爐子燒得很旺。爐口上坐著銅壺,水汽噝噝地叫著,更是顯出夜的寧靜。鄭燮在這一刻,感到了出家人的妙來。

“板橋兄,末了這‘悄悄無言’四字,最是叫絕。道盡了這廬山寺中佛界氣氛。您說是也不是?”

保祿說著,很得意地望了一眼大師。

靜坐無語的無方上人,會意地點點頭。他當時已是年過半百,但是修煉得麵無塵煙,身無俗骨,心無旁騖,甚是淡定。他眼下也正在仔細地品讀著鄭燮的《和洪覺範瀟湘八景》。但是,好一陣了他都是很少開言品評,隻是悉心地體味著其中的詩境禪意。當然作為出家之人,也是格外地留意《煙寺晚鍾》這一首。禁不住就誦出聲來:

“‘日落萬山巔,一片雲煙,望中樓閣有無邊。惟有鍾聲攔不住,飛滿江天。’這一闋顯然是在寫實,有些個鬧鬧吵吵的紅塵氣象,料不到原來就是為了襯托那後麵的‘除卻晨昏三兩擊,悄悄無言’之境。妙,實在是妙。”

鄭燮聽得認真。在他看來,聖潔寺廟中兩三摯友探討藝術,這是人生極高的享受。更何況無方上人,本身又是高僧大法師,他十分看重這位沙門高人的藝術見地。可保祿卻是按捺不住自己,手捧詩稿,大發感慨:

“八首之中,我最喜歡者,還有這一首《遠浦歸帆》,讀來更適合我的心境。”保祿說著,也徑自吟誦起來:“聽聽,‘遠水靜無波……’卻是以靜開頭,‘名利竟如何?歲月蹉跎,幾番風浪幾晴和,愁水愁風愁不盡,總是南柯’……”

鄭燮聽得,看看無方和尚,知他心中所想,便淡笑著道:

“這一首講的,未必就是心中想的。我想在無方大師看來,像你我這樣的俗世中人,寫出這樣的詞句,也就是言不由衷或是發發牢騷而已,給別個看看,自己未必就能照此去做。”

保祿聽得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地大笑起來:“看來我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啦!”

無方上人也隨之寬厚地笑了起來,笑得鄭燮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無方上人認真地說:

“說真的,你的《瀟湘八景》詩,不禁使人想到南宋高僧牧溪法師的《近江八景圖》。那可是影響深遠,連東瀛之人都崇拜臨摹不已。那位因不滿朝廷腐敗而憤然出家的牧溪先生同你板橋賢弟一樣,在藝術上也屬於不落俗套,敢於創新之人。說來也巧,同樣是嗜酒善畫,同樣是憤世嫉俗。一個以書法入山水,一個以書法入竹石,可謂異曲同工之妙。先生之竹,隨燈入影,墨色寫就,最是洗練逼真。而牧溪筆下山水,常以甘蔗渣來點染,韻味自然,層次豐富,一洗刻意雕琢習氣,風格縱逸,天然巧成。眼下,板橋賢弟這《浪淘沙·瀟湘八景》詩卷,恰如是專為牧溪先生的《近江八景圖》題寫一般的貼切。你們真是五百年的緣分,瀟湘耦合呀。”

保祿聽得,獨自擊掌而和,說:“好,無方大師評得甚妙,是牧溪先生的意境,更是板橋先生的心跡。這真是‘五百年牽手一和,八百裏洞庭作證呀’。”

禪房中的氣氛頓時更加熱烈。小和尚的茶道也是漸入佳境。三人談古話今,論詩品茗,直到東方透亮,日照含鄱五老。

無方上人,一位名副其實的苦行僧。他的喜好正像他的法號一般,行無定向、止無定所。出家原本隻是為了遁世避政,把功名丟在一邊,心胸自然開闊,對任何的世俗利益都無所牽掛。這是鄭燮最最羨慕的,但他卻做不到。眼看著無方上人每日除了打坐念經,就是上山采藥、在藥圃中忙碌,研究醫藥,為窮人和居士看病,他就感到羨慕。他居住的僧舍門前,總是晾曬著各種各樣的草藥,還有除草的藥鋤,搗藥、裝藥的藥缽、藥囊和采藥、製藥、種植藥材的各種工具。當無方上人如數家珍地介紹著這些,鄭燮心中也充滿了歡樂。除此之外,無方大師的愛好就是雲遊四方。他這種心胸與個性,正是鄭燮久已向往的。兩個人一見如故,真是相見恨晚。而此刻這一切的見聞,對沉溺於喪亂與窮困的鄭燮,本身就是一劑良藥,使他很快便恢複了自由奔放的個性,重新看到了生活的樂趣與希望。就這樣在廬山寺中,鄭燮與無方上人結下了終生不渝的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