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遊說‘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在鄉村買幾畝地,歸隱種莊稼去。像當年的陶淵明那樣,每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無方上人時常這樣講。
“我也常有此心。小時候,看到農夫唱著小曲兒在垛田中扶犁耕耘,就甚是羨慕,心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夠扶犁小唱,該多好啊。”鄭燮動情地說。
看來兩個人都有相偕耕隱的意思。他們甚至還構想過隱耕的生活場景與無限的樂趣。但隱耕也是一種緣分,緣分未到,並非就能夠心想事成。因為人的心靈,總是被許多無形的枷鎖羈絆束縛,而很難找到開啟的鑰匙。人一生其實最難以戰勝的,也就是自己的種種欲望。真正美好的想法,都被欲望淹沒消解。好在無方上人的出現,使得鄭燮有了掙脫世俗雜念的信心。
其實這一次出遊,他途徑嶽州湘陰還留下了一幅重要畫作,即為黃陵廟女道士畫的《竹子圖》。黃陵廟,那可是一座唐代就有記載的古廟。唐代韓退之曾經書有《黃陵廟碑》,至今立於廟院,雲:“湘旁有廟曰黃陵,自前古以祠之二女,舜之二妃者。”
那日鄭燮在廟院中仿古拜謁,那廟中的女道士熱心相陪,晌午還以茶飯款待,鄭燮十分感動。隻見那道姑長得眉清目秀,儒雅端莊,舉止甚是可人。想原本也是大家閨秀吧,邂逅相遇,鄭燮甚是喜歡。雖然隻是一麵之交,但卻生出了無限的感慨與惻隱之心。在他看來每個出家之人,都有一段不願告人的酸楚故事。何況還是這樣一位美貌女子……他想著,欣然為之作畫,從女道士的苦笑之中,他似乎讀出了一切。於是結合那曆史的人物與典故,一個悲惻的故事就在心中萌生,隨即又湧上了筆端化作悲惻的詩句:
湘娥夜抱湘雲哭,杜宇鷓鴣淚相逐。
一個悲苦不堪的起首,足見他的情緒是非常的苦楚複雜。上古的舜妃娥皇、女英哭君的悲淚與周朝蜀人懷念讓位歸隱的蜀帝杜宇的思念之淚,二者相追逐,可謂是無以複加之悲戚!陌生一遇,竟然淒淒楚楚地動了真情。這也是鄭燮作為一個文人的弱點與個性吧。在俗人眼中,觸景生情,遇顏動心,也許並非高尚之舉,但詩人藝術家性情中的赤子情懷不能不令人感動。瞧,他依然在揮筆疾書,使那一株風竹、一株雨竹更加顯得淒淒慘慘、珠淚斑斑。
……洞庭湖渴莽塵沙,惟有竹枝幹不死。竹梢露滴蒼梧君,竹根竹節盤秋墳。巫娥亂入襄王夢,不值一錢為賤雲。
信筆寫來,真是情之所至,浮想聯翩。女道士麵對縱情揮灑的揚州才子,那一份喜出望外的感動也是可想而知。隻有在這樣的時刻,鄭燮才感覺自己是最得意的、最幸福的。才華得到了自由的施展,他也得到了佳人的欣賞。這樣即興而來恣肆汪洋的畫作、激情蕩漾的詩句,絕非是冷靜時刻反複推敲能夠比的。古黃陵廟在嶽州湘陰縣北五十七裏,供奉著舜帝的二妃之神。女神廟中,鄭燮當年足跡所至,遇到女道士一見動心的故事,至今留有軼聞。
八
廬山歸來,神清氣爽。鄭燮回家看望了妻女與叔嬸堂弟,再返回揚州已是隆冬。此時,金農也從山東歸來並由揚州天寧寺移自淨業精舍。黃慎早已完成了他的《金帶圍圖》。
冬季到來了,其他來來往往的友人也都像疲憊的候鳥一樣,開始聚集到了溫暖的揚州。揚州畢竟有那麼多的好友,有十年的好時光與人脈留在那裏。鄭燮的心中也按捺不住對揚州的懷念。這一回經嶽州出遊洞庭、廬山,觀山遊水,還結識僧人無方上人,相互談禪論藝,對於他的藝術創作注入了新的能量,他決計要重返揚州,開始新的藝術的追求。碰巧,這時李鱓也由廣州歸來,同時帶來了更旺的人氣。揚州重新成為了江南江北才子薈萃之地。大家少不了又是一陣應酬唱和,把盞狂飲。這是名士的風度,更是藝術家的嗜好。
此日,金農顯得十分高興,他聽說鄭燮出遊歸來,就迫不及待來訪。未曾進門,就快人快語地喊道:“我說板橋老弟,今晚,你就別再安排別的事情,二馬兄弟要做東,尹大人也要出席,還有咱們各位書畫友人,都嚷嚷著要為你和李鱓二位方家接風洗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