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秋釀(2)(1 / 3)

可是,偏偏也就在此時,兒子病了!老天似乎並沒有放棄對於他這個天才的嫉妒,更沒有忘記對他這個人傑的鍛打。就在他盡力克製忍耐,新的打擊卻又來臨:犉兒不幸夭折!這晴天霹靂,一下把鄭燮擊倒了。他臥床不起,欲哭無淚。妻把茶飯端到麵前,他也難以張口,更難以下咽。老天何以如此無情,命運何以如此多劫,人生何以如此不幸,日子何以如此艱難……他反複地默問自己,反複地叩問神明。如此地癡想,他徹夜難眠。某一時,突然看到了犉兒,他在不遠的地方,正朝自己招手。嘴裏還似乎喚著爸爸。那幼稚而怯懦的眼神,像是麵前的燈焰閃爍。

“犉兒!犉兒!”他急忙坐起身,想要把兒子攬到懷中。可是卻撲了空,定睛看,眼前卻隻剩了那閃爍的如豆燈焰。

“他爸,你怎麼啦?”同樣沒有入睡的妻,驚恐地問道。

他無言。隻是愣愣地望著憔悴的妻。

“他爸,你,你可要想得開……”妻說這話,自己倒忍不住哽咽起來。那樣子實在令人痛心。

一個母親,失去了親生兒子,卻還拚命地把痛苦咬碎咽進肚裏,還要照顧丈夫的情緒……該是多麼的悲慘……想到此,鄭燮的心中突然湧起一股熱氣,直逼頭頂。他突然感到了深深的愧疚,禁不住上前摟住痛苦難耐的妻,自己也忍不住淚流滿麵。

這一夜,失眠中思念犉兒的鄭燮和妻子抱頭痛哭。妻的身體是那樣的單薄冰冷,令他吃驚。多日欲哭無淚的鄭燮,終於哭出了眼淚。那淚水似乎把心中積鬱已久的苦水統統都帶了出來,鄭燮逐漸感到了一陣釋然的輕鬆。天漸漸地透明,晨風中搖曳的竹影,透過窗紙吸引著他的視線。他想到了野外犉兒那小小的新墳。孤零零地在風中寂寞呈現的樣子。沉默,沉默,生時就不愛說話,總是瞪著一雙怯懦天真眸子的犉兒,就像小牛犢一樣的乖、一樣的善,可老天偏偏不放過這樣一個可憐的小生命。

這時,隨著遠處的一陣雞叫,天已大亮。周圍靜悄悄的,感覺妻已經不再流淚,甚或悄然地睡去。但他卻不敢把視線投向她,怕看到她紅腫的眼睛。他突然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懼,擔憂人生的苦難會沒有盡頭,擔心悲劇的推進會高潮迭起。想到此,他再也顧不了那麼許多,又一次回過身去,把苦命的妻緊緊地摟在懷中。就像是每次摟著犉兒一樣,心中頓時湧起一陣疼愛、一陣用詩歌向兒子道歉的衝動:

天荒食粥竟為長,慚對吾兒淚數行。今日一匙澆汝飯,可能呼起更重嚐!

妻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懺悔式地吟誦。突然在懷中,抬起眼睛,癡癡地望著他。鄭燮仍處在自己的哭憶中:

歪角鬏兒好戴花,也隨諸姊要盤鴉。於今寶鏡無顏色,一任朝光滿碧紗。

“他爸,你在念叨什麼?說出來,讓奴家也聽聽呀。”

鄭燮看看妻,癡癡地說:“我在哭我們的犉兒。”詩人完全沉溺於吟誦之中:

墳草青青白水寒,孤魂小膽怯風湍。荒途野鬼誅求慣,為訴家貧楮鏹難。

妻子的哽咽與哭泣,並沒有製止鄭燮的吟哭,反而使他感到了伴奏似的效果,悲情衝動的詩人於是“哭”得更加起勁。

可有森嚴十地開,兒魂一去幾時回?啼號莫依嬌憐態,邏刹非而父母來。

妻聽至此,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壓抑多日的悲痛,於是在他懷中號啕大哭。鄭燮哪裏還顧得勸慰,自己早也是泣不成聲,但還是吟道:

蠟燭燒殘尚有灰,紙錢飄去作塵埃。浮圖似有三生說,未了前因好再來。

痛苦無奈中,假托浮圖說而寄希望於來世。這是詩人自我安慰,更是對妻的慰藉。詩人的胸襟,畢竟是超脫而寬廣的,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此《五哭犉兒》如同早先的《七歌》,就是詩人在萬分悲痛中自我排解的方式,也是他寄托情感的載體。隻是他自己並沒有想到,這特定時刻的真情流露,卻不僅成了詩人詩歌創作中的佳作,更是他生活與情感曆程的重要記錄,成為他生命波瀾中動人的波峰浪花。可見苦難帶給人生的也許並非僅僅是不幸,對於生活真正的強者,很可能就成了一種精彩。

生命對於每個人隻有一次。死亡也就是最大的苦難,該是多麼的可怕呀。年少時期,鄭燮時常在入睡前想,如果一個人死去,那就永遠永遠地離開了親人,離開了這山川河流、明月星輝、花紅葉綠的世界,再也無法回還,便感到難以忍受的悲傷恐懼,時常不覺淚流滿麵。那是爺爺去世以後不久。可如今,當父親與陸先生還有兒子相繼離世,他開始變得冷靜也有些冷酷。死亡雖怕,但對於苟活而言也就無所畏懼了。讀著陸先生悼念史可法的詞,他就想,一個人的生與死,都是瞬息之間的事情,本沒有什麼可怕。隻是死得遲早,死法不同而已。常常聽到人們講一個人,當他出生之日,已經確定了死亡的大限與方式。這就是命運。就像犉兒,一株樹苗剛剛萌芽,轉眼就枯萎了……鄭燮所擔心的是自己的命運,在命運麵前,一個人究竟有多大的反抗力,人為努力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改變命運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