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秋釀(8)(2 / 2)

是年十月,當朝重臣張廷玉、蔣廷錫,被朝廷授一等輕車都尉世職,成為了漢族文人獲得世爵的起始。這無疑在鄭燮的心中再度激起了進取的漣漪。

雍正九年(1731),三十九歲,即將步入人生不惑之年的鄭燮,經曆了格外的勞頓與艱辛。緊張迎接即將到來的南京考試自不必敘,還得忙於鄭府為祖先安葬事宜。緊接著就是妻子徐夫人病故,丟下兩個未成年的女兒。安葬了妻子,他在家中埋頭臨寫懷素《自敘帖》解憂。無論何時,隻要一進入他所摯愛的藝術,鄭燮的心靈就可以平靜下來。麵對唐人懷素的草書,他忘記了不幸。竟然忘情地研究起書法曆史來:

夫草稿之作,起於漢代。杜度、崔瑗,始以妙聞,迨乎伯英,尤擅其美。羲、獻茲降,虞、陸相承。口訣手授,以至於吳郡張旭長史,雖資性顛逸,超絕古今,而模楷精詳,特為真正。真卿早歲常接遊居,屢蒙激昂,教以筆法。……雍正九年春日,板橋鄭燮。

他在落款處,很認真地蓋上白文“鄭燮之印”、朱文“克柔”,各自又默默地端詳玩味半晌。這是他習字的心得,也是對書法史的研讀結果。短短的一段話,評論了有漢以來至唐的重要書家,簡明準確,可謂真知灼見。

看來唯有書畫與出遊能夠解脫他的痛苦,故此時作品較多。七月十四日,作小楷《金陵懷古》小令十二首並跋。此後書寫了杜甫七古《丹青引》。“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窮途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公如貧……”他手中揮舞著筆,就像是在敘寫描摹著自己的心跡。

十八

轉眼,到了秋天。鄭燮此次秋遊,並非遠遊,而是欣賞家鄉美景。由興化乘舟往高郵,一望無際的荷塘,其中千百的農戶養著成群的魚鴨,連舟子撐船都要小心翼翼。漁家姑娘穿著鮮豔的衣裙,麵色更是粉紅迷人。一陣秋風吹來了蒙蒙細雨,但見“煙蓑雨笠水雲天,鞋樣船兒蝸樣廬”,岸邊漁民們把新打的魚兒擺在荷葉上出售,多麼鮮嫩的魚兒,“買得鱸魚四片腮,蓴羹點豉一樽開。”用清澈的湖水煮了,就著調了豆豉的蓴羹來吃,再掏幾枚青錢打一壺老酒喝著,該是多麼愜意悠閑的一件事情。隨著天色漸晚,景色變得深沉而凝重了許多。遠遠望去,柳塢瓜鄉呈現一片墨綠,一陣涼風吹來,水麵起了細細的波浪。望著眼前這蒲與蓮交替閃現,還有岸上滿稻田的荇與菱,詩人情不自禁地感歎:“最是江南秋八月,雞頭米賽蚌珠圓”。晚霞中,眼前秋荷隻剩得小小的一點殷紅呈現著。隨即,暮雲散去,夕陽火紅……

這一夜,鄭燮在船上度過。舟窗外麵一片秋蟲的鳴叫,令人感到時光流逝與節令的遲暮。夜深人靜,冷風吹拂中,他擁著無情的繡被,手中空舉團扇,默默地想象遙遠的北方霜打柿樹,使葉片變紅的情形……唉,在黑暗中,詩人的情緒又一次變得消極而苦悶起來。

對於天才而言,歲月改變的往往是他的生理,而心境與念想則是永遠的守常年輕。雖然經曆過無數的變故與挫折以及歲月滄桑,鄭燮的內心仍然像少年時一樣充滿了純真與世故的矛盾。眼看年關到來,他的心境也是很不平靜。他像一隻不安分的鷹,終日好高騖遠,卻又不得不為

生計奔忙。誌存高遠的困惑與貧困的日子令他感到艱難。

瑣事家貧日萬端,破裘雖補不禁寒。瓶中白水供先祀,窗外梅花當早餐。結網縱勤河又冱,賣書無主歲偏闌。明年又值掄才會,願向秋風借羽翰。

《除夕前一日上中尊汪夫子》又是一種道白。“待我富貴來,鬢發短且稀。莫以新花枝,誚此蘼蕪非。”這首《貧士》,道出了貧困中的絕望。

對於窮讀書人而言,富貴該是多麼遙遠的夢境。他又懷念起去世的妻子。自從兒子夭折,妻的生命也就如同一條小溪開始幹涸,她的雙眼,因為淚水的浸泡而失去了亮光。她終日沉默不語,日漸憔悴,但是還在為他往南京赴試做著準備。這也許是最後一點支撐著她生命的期盼。然而,她的生命實在是太虛弱了,還沒等到他出行那天,她就悄然閉上了雙眼。少年喪母、中年喪子喪妻,人生的不幸與痛苦,似乎有意要同他過意不去。眼淚沒有了,甚至連歎息都沒有,他隻是終日在房中書寫,隻有揮灑書寫,才能使他的心中平靜。

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

夜深人靜時,他痛苦地書寫完這絕望的詞句,把筆一下摔在了地上。仰頭灌下半碗老酒,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