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世又能怎樣?如今的世道……想當年,為反抗明成祖而滿門遭到戕害的方孝孺與禦史大夫景清,還有那被李自成下令下了油鍋的胖福王……而李闖王的下場又是怎樣?生生死死,成成敗敗,你爭我奪,唉,人生竟是這樣的艱難齷齪!他的情緒,依然沒有從那亡國之都的悲慘故事中跳出。“國事興亡,人家成敗,運數誰逃得!”他玩味著自己詞中的句子。南明終於沒有逃過覆亡的命運!自己這一生,是不是也注定了要在這運道中打轉?
二
如今走在通往韜光庵的崎嶇山道上,陽光不知何時暗淡下來。多愁善感的詩人怎能不聯想到自己的未來……科舉、仕途,必然比山徑更崎嶇……你不得不硬著頭皮,朝前走去。他感到了雙腿有些疲乏無力。
韜光庵,這座徒有其名,實則早已被人遺忘了的偏遠破敗的古廟,終於到了。廟宇依著山勢,建築在懸崖的上麵。
“施主從何而來?”
“餘本興化人,自南京而來。”
“潮來潮去,世事無常,汝將何往?”
“潮起潮落,人生多艱。來向師父求教。”
“潮起如山,潮落無蹤,四大皆空,多艱又有何妨。”
“師父所言極是,無妨無妨,阿彌陀佛。”
才進山門,同白髯老僧幾句對話,就使鄭燮感到了超然寬慰。老方丈那洪鍾般的話語,如同來自虛空,一下把他引入了超然物外的佛境。
在高高的廟門台階上,老方丈雙手合十,雙目緊閉,仿佛是一尊彌勒佛像。秋光之下,他身上的袈裟黑乎乎像鐵又似銅,點點滴滴的油漬如同歲月的鏽斑。但是麵容卻是紅潤光澤,這令鄭燮十分的驚異。
廟裏並無旁人,廟宇也無旁屋,大殿即是僧舍。鄭燮被引入,坐在了禪墊之上。深秋山中已涼,地上生著爐火,燒煮著一壺山泉。老方丈親自沏茶,二人相向坐飲。一杯清茶下咽,頓覺神清氣爽。鄭燮目光掃視廟堂,除去泥塑的神像之外,幾乎空空如也。但見香案上擺著古瓶、古書,還供著一捧盛開的野花,為布滿塵灰的廟堂增添了一抹生機。
花氣伴著香霧在廟堂中繚繞。一隻蜜蜂循香而來,在老方丈頭上盤旋。見他若無其事,那蜜蜂更加大膽,竟然落在了那光光的頭頂。老方丈依然無動於衷。鄭燮看得出神,老人家顯然在閉關修行,不食人間煙火。賓主入定,他老人家即閉目不語。外麵不時傳來一兩聲歸鳥鳴唱,夾雜山風抖擻著樹葉的聲響,廟院更加顯得清淨安寧。
“師父高壽,何時在此修行?”
不知過了多久,鄭燮問道。他隻是想打破這難以忍受的空寂。
“阿彌陀佛,我已經十年不出山門,外麵的世事一無所知。”
老和尚顯然是不願意回答他的俗問。
鄭燮感覺尷尬。不在一境,溝通不易。他想著自己遊過的名山,江西的廬山,燕京的西山,無方上人,勖宗上人……都是那樣隨和,並不像這位老僧,仿佛在另一世界。鄭燮努力感悟這另一種生活、另一種樂趣。他開始羨慕老方丈的追求,甚至夢想著過著同一種生活。靜虛之中,詩人默然吟誦:
老頭陀,古廟中,自燒香,自打鍾;兔葵燕麥閑齋供。山門破落無關鎖,斜日蒼黃有亂鬆,秋星閃爍頹垣縫;黑漆漆蒲團打坐,夜燒茶爐火通紅……
這種超脫與簡單的境界,難道不是求之不得?
夜深。一陣山風吹來,廟門外的簾子,呼啦啦抖著。原先昏暗的燈火,此刻倒明亮許多。燈影之下,老方丈誦經之音清晰可辨。這樣的氛圍之中,鄭燮感到愜意。心中那些煩亂的記憶,夢魘似的都開始消散……仿佛自己也成了出家的和尚。什麼北京、南京、杭州,什麼酒肆、茶樓、伎館,醉生夢死的日子,妻兒老小的期盼、歌伎與童子的包圍,砑箋、紈扇、題詩、作畫,飲酒、應酬……他的腦子裏,早已一片空白。
“……待我富貴來,鬢發短且稀。莫以新花枝,誚此蘼蕪非。”這是從前的詩句。凡俗的生活中,誰不期盼富貴,妻子是懷著富貴的希望而去的,她希望丈夫在科舉的路上走出結果……可最終還是沒有看到令人綻開笑容的結果。
廟堂外的山風,漸漸地猛烈起來,廟簷四角的鈴子搖響得刺耳。隱隱地傳來錢塘江隆隆的潮聲,老方丈的心緒似乎有些煩亂。這些凡俗之音,擾亂了他的禪境。他回到了凡間,開始招待鄭燮品茶,吃著廟點—— 一種黑乎乎的野菜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