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科考(1)(3 / 3)

也許是一天沒有進食,鄭燮嚼著菜團,感到格外香甜。於是他突發奇想:既然妻子已去,家還有什麼意義?何不就勢遁入佛境,終日養魚、種花、耕地……詩曰:

……飲我食我複導我,茅屋數間山側左,分屋而居分地耕,夜燈共此琉璃火;我已無家不願歸,請來了此前生果……

如此癡心妄想,即陪那老方丈打坐而眠。來日清晨,老方丈起身極早。鄭燮隨之攀上石樓,遙望旭日冉冉升起。茫茫霧中,紅潤潤金烏浮於其上,發出萬丈光芒。等到霞光輝煌、雲霧飄散,市景、湖光、江水,漸次呈現一幅水墨丹青。老方丈依然雙手合十,眯眼凝視遠方。錢塘江與西湖,仿佛就像他腰間的一個線穿的葫蘆。山寺肅穆與人寰熙攘,站在石樓上的兩人心緒截然不同。“廬山煙雨浙江潮”,鄭燮心中感歎,入了秋季,觀潮的人,就像潮水一樣湧來,人們究竟要從那洶湧的潮水中感受什麼、尋覓什麼?

錢塘江潮,傳說是春秋時代冤死的吳、越名將伍子胥與文種的英靈為宣泄悲憤,驅使海鯨、海蟒興風作浪,衝刷江岸,禍及百姓。鄭燮從小就聽父親和陸先生講述這個淒婉悲壯的故事。眼下突然麵對,那雷霆萬鈞的陣勢使他靈魂震顫。在藝術家眼中,那就更不僅僅是自然景觀,而是人事的寫照。想到自己將要在這江潮般的宦海之中沉浮,鄭燮不勝惆悵。

觀景的人們擁擠不堪。那麼多的飲食男女,除了尋求感官刺激,誰又能夠看到,千百年來的洶湧澎湃,造成沿岸民眾多大的驚恐與災難。鄭燮撫摸著那冰冷堅硬的石塘,想到八百年前吳越王為了抗拒江潮而引領軍民修築石塘的悲壯場景……江濤怒號,江風助虐,修築石塘的工程無法奠基。吳越王錢鏐急中生智,命令鍛造三千鐵箭,遂令水軍架起強弩憑樓射潮,致使神靈震動,江潮驟退,歡聲動地,塘基得以奠定。壯懷激烈的傳說,寄托了人們對於一代明君與一個朝代的懷念。

眼下的鄭燮,書生的瘦羸之軀,站立在這古老石塘堤壩上,遙望江潮,心中也是狂潮湧動。他感到了宣泄的興奮。當年,須發飛白的伍子胥,烈馬般的剛強性格決定了他的忠誠可鑒。一心要助吳伐楚,終得一勝。不料狹隘平庸的吳王夫差,竟被勝利衝昏頭腦。伍子胥奮力諍諫,提醒要防勾踐死灰複燃,竟被夫差賜劍自刎。結果轉瞬之間,勾踐隱忍崛起,吳國滅了,夫差慘死之際,放聲悲鳴曰:“狡兔死,走狗烹;敵國滅,謀臣亡。”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是夫差敗亡前的悔恨與自省,更是醒世之鳴。可悲的夫差,千悔萬悔,悔當初沒聽信伍子胥的逆耳忠諫。臨危之時,他當然更不敢奢望範蠡、文種會接納自己的忠告。但他還是要呼喊:“狡兔死,走狗烹;敵國滅,謀臣亡。”無意之間竟道出了勝王的通病、千古的定律。這是多麼富於哲理的曆史典故,就附著在眼前這狂潮之上,時時地提醒著人們。

也許是汲取了曆史的鐵血之訓,功臣範蠡後來消失於江湖,至今不知下落。功成之時積極遁世,淡出名利紛爭,成為世間一謎。在人們的腦海中,範蠡,這個難得清醒的智者謀士,永遠都是那麼沉穩、理智。他功成身退,乘著一葉扁舟,智慧地遨遊在俗眼看不到的山湖迷霧之中。斷然不像城府不深的伍子胥,冤死之後,還要借著江潮發出震怒喧囂,結果是騷擾百姓世代不得安寧。而另一位曆史人物,功高蓋世的將軍文種,雖然也有警覺,稱病不朝。勾踐到底狐疑,前往探視,得知其言有詐,便暗示他自殺,並故意遺劍於座。文將軍會意,遂仰天長歎刎頸自戕。印證了那千古的定律、難逾的鐵訓。

鄭燮想著,便覺夫差罹難前的哀鳴,仍伴著濤聲繚繞於自己耳際,如哭如號,若萬箭穿心。曆史的無情,源自政治的無恥。政治的無恥,出自人心的貪婪。在皇權與功利麵前,什麼仁義禮智、忠信節義統統蒼白無力。同樣是劍,原本忠君報國的武器,到了伍子胥與文將軍手中,便成了招魂的無常。一代兩君主,佩的都是這屬鏤之劍,一代兩忠臣,一吳,一越,卻同死在這屬鏤劍上。曆史繁衍著,卻又如車輪一般,旋轉在同一個軌道中。鄭燮想到了當朝的年羹堯,想到了許多有功於朝廷,卻因一語不慎而身敗名裂的漢族讀書人的悲慘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