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複的日子,過得飛快。每日擊鼓升堂,當眾審案的時候越來越少。而微服出行,探訪民間疾苦,同野老農叟的交談雖說有趣,卻也畢竟沒有多少共同的誌趣與愛好呀。鄭燮漸漸地感到了乏味甚至無聊。他看到農夫領著自己的兒孫埋頭在自家的土地上勞作,就感到了某種豔羨。他夢想著,有一天也會擁有一片屬於自己的土地,而不是租種別人的田地。在那恒久屬於自己的田地上,風和日麗的日子,他和墨弟率領著自家的子侄們一塊兒耕耘耙耱。他還想象著冬日農閑時節的趣事:
一夜的安睡,清晨一睜眼,就見得屋窗上的竹影被積雪壓著了。偶然一陣微風吹來,發出微笑般的輕響。在冬晨的靜寂中,驀然幾聲喜鵲的鳴叫,帶給人融融的喜慶。那是豐衣足食的農夫的心情。這時勤勞的饒氏早已把早餐做好,一碗熱乎乎的米粥,勝過山珍海味。於是他穿衣起來,一家人就聚在一起,其樂融融地就著鹹菜、燒餅,開始喝粥。那種天倫之趣,勝過天堂神仙……
這樣的夢往往在漫漫冬夜裏。外麵,黃河故道刮來呼嘯的老北風,一切都被吹成了蒼黃一色。他的心情就感到了格外的淒涼,於是時時更懷念著家鄉的翠綠與嫣紅。他睡不著時就回憶故鄉,回想兒時的往事,隨即就似睡非睡地進入淺淺的夢鄉。於是幾乎整夜都在溫柔的夢裏體驗著濃濃的鄉情……親切的板橋、長堤,蓬勃在淡霧中的春柳,沿河蜿蜒排列著的城牆和老屋,四周的翠竹、鮮花和熱鬧的早市……當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是老淚橫溢。
看看天色尚早,饒氏和小兒子睡得正香。他於是躡手躡腳地披衣起身來到書房,展紙提筆,給墨弟寫信。在這個世界上,墨弟是他唯一的訴說心事和傾吐鄉情的對象。此刻他的腦海之中,故鄉卻並不像夢中呈現的那樣美好迷人了。那裏的貧窮、破敗與荒蕪及帶有幾分酸楚的冷落,突然湧上他的心頭。鄭家至今,尚沒有一塊像樣的墳地。於是他想到了自己的百年歸宿,想到祖孫、父子、母子團聚的情形……他希望墨弟能辦一件大事,就是買下興化郊區那片久已在他心中惦記的原本荒廢著的土地。他思謀著在其中建一座屬於自家的歸宿。是農舍一樣的院子,而不是富貴人家的豪宅。一圈矮矮的土牆,搭蓋幾間茅舍,加上滿院的竹木花草。這就是自己理想之中隱居終老的地方。可以住家待客,可以藏書作畫,可以與好友論詩品茗,亦可以教授弟子與兒孫讀書習字。矮牆的外麵,就是農舍鄰人,可以聽到雞鳴狗吠,亦可聞得牛羊的聲息。走出柴門,即可見得人間煙火與往來風帆……
“唉,吾其長為農夫以沒世乎!”
鄭燮慨歎著,也向往著。他急切地想把這些美好的念頭統統告知墨弟。
看來此間的鄭燮,雖是身居衙宅,心已開始不安。困惑和隱憂使得他平素“得誌澤加於民,不得誌則修身見於世”的誌向有些搖晃。像李鱓那樣歸隱故裏獨善其身,做個筆耕不輟的“農夫”,也未嚐不是讀書人理想的生活。然而,慨歎歸慨歎,憂憤歸憂憤,他的心中還是更多地想著自己的職責:“出則共計天下”。他隻是希望擺脫官場惱人的惡習與紛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