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紡織手工業的發達,濰坊另一個繁榮的支柱卻是屠宰業。殺豬,聽起來怪瘮人的,但卻又是濰坊人的自豪與驕傲。殺豬業的興起,仰仗民間養豬業的興旺。濰縣的醃肉和殺豬菜也就遠近聞名。可以想象,無數的殺豬作坊,滿城的血腥氣味,給濰縣帶來了另一種繁榮與財富。但在帶來商機的同時,也帶來了奢靡與鋪張風氣。鄭縣令上任不久,就看出了這些問題,他有詩為證:“三更燈火不曾收,玉膾金齏滿市樓。雲外清歌花外笛,濰州原是小蘇州。”
濰縣又如同一隻貪婪的大螃蟹,向四麵八方伸出了攝取財富與傳播繁華的鉗足。當財富集中的同時,它再以當時最為奢華的蘇州為榜樣,來吸引慫恿人們享受它的繁榮。於是酒肆青樓、翠袖湘裙和珠飾玉佩,還有山珍海味……濰縣的婦女隨時模仿著蘇州最流行的款式。妓院、賭館、豪華的酒家……濰縣的男人則像蘇州的紈絝浪子一樣揮金如土,這使濰縣贏得了“小蘇州”盛名的同時也埋下了腐朽的隱患。
於是鄭老爺看到,濰縣的社會,正是在這畸形繁榮的背後,被分割成對比鮮明的兩重天地。鄭燮後來在《濰縣竹枝詞》中寫道:
東家貧兒西家仆,西家歌舞東家哭。骨肉分離隻一牆,聽他笞罵由他辱。
這寫真的曲詞,由青樓酒肆的歌女童子們口中唱出,就顯得越發的哀怨悲傷。膠州的名花、諸城的西施、江南的豔姬紛紛雲集濰縣……當富兒們一擲千金,在醇酒、美人、賭場與鴉片的塵煙籠罩下醉生夢死的時候,多少窮人則在生計的威逼之下掙紮在艱難困苦之中。而其中也不乏熱血漢子被逼無奈,鋌而走險者。於是,偷竊、詐騙、明火執仗、結夥搶劫,甚至光天化日之下殺人越貨……惡性命案頻發,積案多多,積重難返,鄭燮感到了頭疼。犯罪與伏法者過多,禮義廉恥悉數被踐踏。為了生存,有人竟然把牢獄當作生活的家園。遇有朝廷赦詔頒布,他們也會感激涕零。但是叩頭謝恩之後,又唯恐失去這遮風蔽雨的立錐之地。
四
鄭燮還發現,有些人之所以冒著死罪和滑入山穀摔死的危險,從荒僻的山徑偷運私鹽,有些人之所以不惜賣掉妻子兒女,全都因為窮愁潦倒,生計所迫……這是濰縣繁華掩蓋之下的另一麵。人們似乎視而不見的漆黑的一麵,水深火熱的一麵!望著那背巷拐角的人市上插著草標賣兒女、一家老小生離死別的場景,鄭老爺不寒而栗。置身在這樣一個畸形繁榮的社會環境中,鄭燮作為新上任的地方官,感到了深深的困惑憂慮。他突然格外地懷念範縣,懷念那雖貧窮卻淳樸平等的人際關係與社會環境。那種雖然封閉但卻清靜的親和忍讓的氛圍,連同那些鶉衣百結的謹小慎微的小吏,如今想來都是格外的親切可愛。這種記憶與現實的反差,在鄭燮的精神上,形成了一種壓力。他並沒有料到範縣的百姓和下屬也正深深地懷念著自己。他隻是強烈地思念著範縣和那裏的人們與故事。
此日,正是春暖花開。公務尚未理出頭緒的鄭燮卻無心賞花踏青,而是默坐大堂,麵對著滿幾的案卷,默然不語。堂前有幾隻燕子飛舞,他頓時又想到了範縣清淨的衙宅。他的煩悶無奈的心中,頓時又充滿了對舊日治下政通人和的懷念和按捺不住的傷感。人生真是如意之事不過十之二三,老天總是同你開著惡作劇般的玩笑。看到你的好日子,總要有意無意地攪局,叫你不得開心顏。恰在此時,衙役報說有範縣的舊屬來探望他,鄭燮的心中別提有多高興。他立即起身相迎,哪怕隻是這個自己原本連名字都叫不出的小差役,他也高興得了不得。二人對坐喝茶,津津有味地交談起來。
“範縣下雨了沒?春雨是貴如香油呀!”
“下了,鄭老爺,一連幾場透雨,眼下正是農家下種的大好時機。”
“那好呀!黃河春汛如何?外出逃荒的人們都回來了吧?”
“春汛平安渡過。去年逃難的人們早早地回來了,托鄭老爺您的大福,全都安居樂業。大夥兒都盼著您老爺回來看看。”
鄭燮喜得嘴都合不攏了,忙說:“是呀,我做夢都想著回範縣看看哩。”他說著,禁不住用帕子沾著泛紅的眼圈。
談起範縣的百姓和人們對自己的懷念,鄭燮禁不住心中熱血翻湧。君子固窮,但氣節不俗。相比之下,他是真喜歡範縣的民風。他甚至想著,有朝一日脫去官服,即舉家移居範縣,與那些古樸百姓結為鄰裏,讓子孫後代都融入那裏醇厚古樸的民風之中。
就這樣,鄭燮到了富庶的濰縣,卻格外地懷念貧困的範縣。對於濰縣繁華之下掩蓋的種種社會矛盾充滿了擔憂,甚至感到自己無能為力。真是老虎吃天,一時不知道如何下手。但此後的事實證明,他並不是退縮,而是麵對新的挑戰時的犯難與思索,迎接新的進取的開端。是的,他憂慮濰縣的現狀,更擔憂這裏所潛伏的危機。但鄭燮畢竟是鄭燮,這複雜的現實與同樣複雜的心情,反而激發了他的智慧與作為。他很快就適應了新的環境與新的考驗,挺起了單薄但很有傲然骨氣的腰板,鼓起了克服困難的勇氣。他暗暗下了決心,要使出自己渾身的解數,治理它、教化它,他要親手把它帶入一個理想的境地。他那從不屈服的性格,使他規劃著,要像治理範縣那樣,把畸形散漫且不無肮髒的濰縣,締造成淳樸潔淨充滿陽光的理想之地,如同陶淵明所描述的桃花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