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濰縣竹枝詞(之一)》裏寫道:
奢靡隻愛學南邦,學得南邦未算強。留取三分淳樸意,與君攜手入陶唐。
在他的理想之中,蘇州又算得了什麼,北方的淳樸和廓清的天地,滿園的桃李花香,那才是令人向往的理想境界呀!可見,鄭縣令開始對治理濰縣有了信心,開始構想著安民治縣的方略與舉措,常常於靜夜之中編織出美好的夢境,令自己深深地陶醉其間。
然而悄然降臨的災害卻像惡魔一樣步步襲來。先是一連幾個月沒有落過雨雪,旱風照例趁機肆虐。都到四五月天了,農田還是一片枯黃。農民的苦難由此加重。鄭燮發現,濰縣東南兩麵臨山,北麵向海,形成了一片南高北低的斜坡平原。春夏之交的旱風由內陸刮來,把海上吹來的一點兒濕氣全都又帶回了海洋。天不下雨,到了播種的節氣,農民們照樣得耕耘下種。土裏的種子發芽需要地墒,許多人挑了井水澆土催苗。禾苗好容易露出頭來,更需要雨水滋養呀。可是天空仍然不見一絲雲。農民們盼雨盼得都快瘋了,四鄉都可以看到跪天祈雨的人群。人們號天搶地,但是抬頭望,頭頂上依然還是烈日高懸。井裏的水早已掏幹,人們隻好望天嗟歎,坐視秧苗被赤日逐漸地烤成焦枯。於是,農民們絕望了,開始拖家帶口地出門逃荒。到哪裏去呢?有的沿著官道去了濟南,有的去了京城……更多的人行至海邊,走投無路就乘船去了關外。前路茫茫,吉凶未卜,人們盲目地前去,即稱之為“闖關東”。也有不少的人就來到了傳說中的小蘇州濰縣縣城謀生。
其實這次大災荒,從乾隆十年(1745)即鄭燮調職濰縣的前一年就已經開始。災荒的範圍涉及大半個山東省,其中濰縣的災害又是多重的。旱災過後往往又是水災。膠東半島的雨水,多半集中在七八月間。每年降雨七八百毫升,在幹旱了四五個月之後,集中一兩個月之內降下,那隻能是淫雨霏霏,連日不開。如果秋夏還偏了一點兒雨水的話,那麼此時田裏即將收獲的那一點兒莊稼,正等著秋陽的照射灌漿成熟哩。於是盼了大半年下雨的農民,又開始眼巴巴盼著天晴日出。結果,黃金一樣的希望,就被雨水浸泡成了濕漉漉的影子。濰縣的淫雨,使白狼河水猛漲,瘋狂的洪水漫上了石橋、壩崖,直漲至城牆的一半。橋梁衝毀了,城牆倒塌了,白狼河成了真正的“白眼餓狼”,更像一條闖出籠子的惡蟒,纏繞吞噬著城外的民居和良田莊稼。
而對濰縣而言,春秋時節往往又不光是天旱,帶著難聞鹹濕氣味的台風,常常會推動渤海的海潮暴漲。潮水席卷著濰縣北部的低窪地帶,海濤所過,天水一汪。等到水退之後,農田、村落和莊稼就又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鹽堿灘塗。尤其是距離縣城西北一百二十裏之遙的禹王台,更是飽受海水溢漲的侵害……鄭燮禁不住暗暗嗟歎:貌似富庶的濰縣呀,百姓可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五
更凶狠的還有橫行無忌的災後瘟疫。許多人全家都病倒了,卻又是缺醫少藥。鄭燮急中生智,忙動員全縣開中藥鋪子的老板捐藥救災。命令全縣的中醫郎中無償出診,治病救人。這是濰縣曆史上沒有過的舉動。起初人們很不習慣,甚至聯合抵觸。他申明大義,力排非議,賞罰嚴明,政令這才得通。接著又是七月十九日的台風引起海水倒灌。洪水像發瘋的猛獸一般,驟然襲來,洶湧澎湃,人力難以阻擋。麵對那陣勢,鄭燮被完全驚呆了。他萬萬沒有想到,迎接自己的會是這樣一連串的天災打擊。上任伊始,還沒等他燒什麼三把火,老天爺先給他迎頭三大棒!他懵了!慌了,更心急如焚。這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可真不好當呀!他暗暗叫苦不迭。
天災,像狂濤巨浪般地湧至,一下就把濰縣帶進了饑饉、恐怖和痛苦的深淵,同時也把新上任的鄭縣令一步步推向苦不堪言的旋渦。其實最可怕的還不是瘟疫的肆虐,而是糧食的匱乏。活著的人,天天就得吃飯,可是許多人家已經斷頓。苦難中,人們的生存願望還那樣的強烈。一個幸存下來的人,當糧食吃盡了之後,他們就開始吃樹根啃樹皮,有的開始殺牛、殺驢來吃。這些原本是農家的命根子呀!最後連草根和觀音土都吃光了……年邁體弱者開始倒下。無情的天災,更像一張可怕的網,不但網盡了大地的生機,也網盡了人們心靈中的善良。當一切可吃的統統吃完,人性就開始泯滅。這時候的人,同饑餓至極的動物沒有了任何的區別。於是,人吃人的可怕日子開始了!先是爭著吃死去的人,而後就開始吃活著的人了,易子而食,易妻而食……鄭燮聞所未聞,可是如今卻就變成了現實!想到這些可怕的情景,他開始不忍心下咽任何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