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二月中旬,原野上冷風颼颼刺骨。也許是受到春汛的鼓動,也許是月亮潮汐引擾,濰縣北部的濰河下遊,再度受到了海水的回流侵襲。沿岸大片良田被淹,許多村莊泡在水中,眼前隻是汪洋一片。
潮水仍然是源源不斷地湧入,波濤翻滾著洶湧的濁浪,挾帶著腥鹹氣味的北風無情地打在鄭老爺的臉上,但他卻毫不覺得。禹王台,那雄偉古老的墩台,還有那台上陳舊荒寂的禹王廟,就像是一個無聲的傳說,訴說著昔日的輝煌與今朝的衰敗。無情泛濫的濁浪,借助風聲浪吼,企圖震懾這古人征服洪災的見證。鄭燮圍著廟牆走過一圈,他發現廟兩側刻畫著的大禹王治水的豐功,在濁浪麵前竟顯得那樣微不足道。整個古台,傾斜著掙紮在水中,看起來就像是怒濤中的一艘沉舟。
鄭燮來到廟前,突然一陣大風吹開了虛掩的廟門。急驟的簷鈴和門窗的爆響,像神明的震怒,又像人們頓足捶胸的哀號。但見當地的皂吏還有麵有饑色的婦孺孩童,這些在古廟中避難的災民,無言地瑟縮著擁擠在火堆旁烤火取暖。見有人來,幾個衣服襤褸的孩子,扭頭驚異地看著這個身穿官府的老者。那一張張饑餓而幼稚的臉、畏怯的眼神,令鄭老爺感到了一陣心寒。
他抬頭望著蒼天,心中念道:
“嗚呼,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威逼之下,號稱萬物之靈的人類,竟然就如此孤立無援、無能為力?!”
人們聽到話音,都回頭站了起來。
其中一個孩童,突然不顧一切地衝過來跪在他的麵前喊著:
“縣令大老爺,縣令大老爺,給我一口餅吃呀,給我一口餅吃呀,我三天沒吃了……”
鄭燮趕忙抱起那赤身裸體的孩童,兒子活著的話,也該有這麼大了吧。如此想著,眼淚就止不住流了下來。他轉身呼來差吏,把原本自己留下晚餐的煎餅,拿一張遞到那孩童手中。麵前頓時就又圍上來一群孩童。他索性把剩下的煎餅全都分給饑餓至極的孩子們。他再也不忍心去看那些孤獨無助的眼睛,當即吩咐隨吏為災民落實救濟,之後便退出廟院。
眼瞅夜幕降臨,天空變得同水麵一樣的灰暗起來。蒼茫冰冷的灰暗摻和著海水獨有的腥鹹令人窒息。在臨時搭起的帳篷中、昏黃的燈光下,人們發現鄭老爺眼圈紅紅的,幹裂的嘴唇卻是毫無血色。帳篷裏生起了爐火,水壺中燒著開水。童子為老爺泡上一杯熱茶。鄭燮雙手端著茶杯,卻並不曾喝進一口。他嘴唇緊閉,雙眉緊皺,下頜上稀疏的胡須顫抖著。
滄海茫茫水接天,草中時見一畦田。波濤過處皆鹽鹵,自古何曾說有年!
鄭燮寫完擱筆,扼腕長歎。遂走出帳篷,舉目逡巡,眼前黑乎乎的,四顧茫然。
第二天,東方才剛放亮,就又落雨了,真是冰上加霜。鄭燮急忙起身出外察看。眼前竟是一片血紅!血雨!是血雨!老天果真就一反常態地降下了血紅的怪雨。鄭縣令當即被驚得目瞪口呆,急忙喊出隨員們觀看。大家都被驚呆了!誰見過這樣奇怪的天象?分明是不祥之兆!
天降血雨,意味著未來的災難!鄭燮曾經聽老輩兒的人們說過,卻是從未見過。眼下見得,真是驚得不輕。果然是雨下如注血呀,那淡淡的猩紅,像雨水稀釋過的血液。鄭燮抬頭望天,那厚厚的黑雲之間,竟像是天空的傷疤被揭開了一條裂縫,猩紅的血液,即由那縫隙中滲出。是傷疤,果真是傷疤!鄭燮的心中如此地肯定。這是乾隆十三年(1748)的災害留下的傷疤呀。是濰縣的痛,也是他鄭燮自己政治生涯的痛。
“快拿酒來!”
他返回帳篷,大聲地吆喝道。隨吏趕忙把一個裝酒的葫蘆遞到了他的手中。酒壯人膽!鄭燮仰頭飲一大口,頓時感到周身發熱,渾身上下的血液加速了湧動。他又連喝幾口,原本蒼白的臉色就變得通紅,很快就同那天空的血雨融為了一色。他哈哈大笑,高聲地詠誦自己的詩詞。隨即吩咐師爺和六司衙門首領們給老爺聽著,無論老天降下怎樣的災難,我們都要咬牙挺住!他開始感到自己又有了勇氣和活力,就像返回到青壯年一樣,昂奮地抖擻精神,勇敢地迎接更大的考驗。
二十二
挨至是年夏季,完成了抗災的救急,花甲之年的鄭燮,又不顧炎夏酷熱,風塵仆仆地繼續為濰縣百姓的溫飽與平安而四處奔波,甚至上省城濟南報災化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