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揚州的第二年,即乾隆十九年(1754)春天,鄭燮曾應邀到杭州作畫,住南屏靜寺。這次遊杭州,不比入仕前的那一次,出麵接待的是杭州太守吳作哲,他是久聞板橋藝名的,是一個板橋藝術的鐵杆粉絲。板橋題畫曰:
今日醉,明日飽,說我情形頗顛倒,那知腹中皆畫稿。畫他一幅與太守,太守慌了鑼來了。四旁觀者多驚奇,又說畫卷畫的好。請問世人此中情,一言反複知多少?籲嗟乎,一言反複知多少?
有官員陪著遊覽的地方,先是去了會稽。他拜謁了大禹墓,造訪蘭亭故址,自然少不了細細觀摩碑刻。板橋自小多次摹寫《蘭亭序》,現今看到書聖真跡,免不了興奮萬分。徐渭的榴花書屋,已成私人住宅,板橋還是親臨參觀,這是他一心向往的地方,到了會稽怎能不詢問前往。在板橋的印象中,風景絕佳的地方是山陰道上,而險怪多趣的則是吼山。過去範蠡在這裏有一段故事,賓主邊走邊談種種的傳說,更給板橋增加了遊興。他感覺無官一身輕,同當日宦遊完全是另外一種感覺。此次,還去了吳程(今吳興)。吳程同樣是風景名勝薈萃。太湖南岸的縣城,風光秀美。府署亭池館榭密集,是揚州人吳聽翁所修葺,格調不俗,板橋十分喜歡。他在主人的陪伴下,還遊了苕溪、霅溪、卞山、白雀、道場山等處。米芾醉心的苕溪,自然也是流連之地。遊覽之餘,自然免不了有詩畫之會。主人盛情,客人應有詩為報。這一年的七月,板橋給孫擴圖寫過兩首詩,把吳興的山水、故人的友誼、太湖的波濤、苕溪的風光羅列了一番,雖沒有什麼深文大義,但也看出他的心情,早已入鄉隨俗,讀書行路,在遊曆中感悟著大自然與傳統文化的美麗。
六
在揚州,每日清晨與黃昏,鄭燮照例都要在院子裏散步。他從容依杖,慢步獨行。不時地就會停下腳步,麵朝映出竹影的牆壁發呆,或是麵對著圃中一叢蘭花出神。
眼前的這叢蘭花,無論是多麼的風情萬種,大自然中最基本的原色還是畫家所鍾情的白與黑。墨的濃淡幹濕焦潤,巧妙地融合成了世間一切物象最基本、最美妙的本色。世間再也沒有比水墨的顏色更加高貴、豐富而變幻無窮的了。
“墨弟,你瞧這園中的竹子,粗一看,倒是大同小異,但仔細分辨,就發現沒有一枝一葉的雷同。”
墨弟刻意地點頭,表示理解。他是一個有家有業的成年人了,滿腦子都是房產田土、柴米油鹽和一大家子人的生計。但是他很能理解堂哥的心性與追求。
有兩隻好湊熱鬧的喜鵲大大咧咧地嘰喳喧叫著落在不遠處的竹叢上。
“嗬哦,我說喜鵲,你們倏然而至,倏然而去,自由盤旋,這是你們的福分呀。我老朽很是羨慕,夜裏做夢才能夠同你們一道飛翔,那又是一種多麼美妙的滋味。”
墨弟見堂兄如此地喜歡飛鳥,就說要為他買一個鳥籠來養兩隻會學人語的八哥和會唱山歌的黃鸝。
鄭燮聽得,急忙擺手製止道:“要不得,要不得!鳥兒乃自然精靈,生來就該自由自在飛翔。”
墨弟無奈,又隻好點頭。
“我們將來有了自己的庭院,院子裏可以多種些樹。隻要房前屋後有樹,鳥兒就會留住。”
墨弟頻頻點頭。
這天,照例又是金農做東,雅集之後來到酒肆。喝了酒、又用茶。鄭燮滿臉通紅,興之所至,盡情揮灑。引得歌伎童子與摯友們圍觀。他畫完一幅畫,無論是竹子還是蘭花,就會隨筆題上一首同樣是來自自己胸中的詩歌,那種隨心所欲與自由奔放再加上書法的墨趣與神韻,令眾人擊掌叫絕。
他一邊題寫,嘴裏還念念有詞。落款隻是一個“燮”字,就戛然擱筆。全場頓時訝然。
就這樣,鄭燮,又回到了自己的從前。揚州、名園、好友,新茶、美酒、佳肴,還有動聽的小唱、喧嘩與歡笑……
一切的一切,使他又恢複了陶醉,終日沉浸在愜意之中。他時常在心中暗語:揚州的美酒,洗刷了自己那風塵小吏的憋屈與顧慮。他感到自己就像一隻自由自在的燕子,飛翔在江南水鄉的天空,更像是浪裏白條,隨心所欲地翻江倒海。的確,在他筆下,竹子與蘭花生活的天地是那樣的廣闊,揚州使他的心靈像他筆下的竹影蘭姿一般,恣肆汪洋,搖曳多姿,如同歡笑中的那個鄭板橋,隨性且由衷,得意而有形。這可是
真正實現了他那想象已久的神仙境地:
一陣狂風倒卷來,竹枝翻回向天開。掃雲掃霧真吾事,豈屑區區掃地埃。
畫工何事好離奇,一幹掀天去不知。若使循循牆下立,拂雲擎日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