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年輕的丹青才俊羅聘,看得聚精會神。心想,板橋先生果真名不虛傳,隻見寥寥幾筆,就把兩枝寫活。鄭燮開始用他那獨特的皴法在兩竹之間添畫一塊石頭。年輕才俊眼前出現奇幻景象,他竟透過鄭燮筆下那臥石見到了鬼魅的存在。他甚至進而看到了人世間揶揄、勢利、凶暴和種種的醜陋……他這才意識到,板橋先生寫竹,筆下所畫的石頭,可絕非陪襯之物、等閑之筆,而是在暗示庸俗的人世,進一步襯托竹子的高潔。是在含蓄地鞭笞人間的萬惡與不平。他的竹中之石與蘭中荊棘一樣,正體現了他老人家的社會認知與美學意象。
石如叟,竹如孫,或老或幼皆可人。
羅聘心中不禁有些慚愧。這是專為金農先生所畫呀!誰說板橋先生筆下之石均是寓壞貶俗,眼下,因了這個出人意料的題款,倒成了臥佛般的可愛。
金農拍手叫絕。隨即端起酒盅邀黃慎、李鱓和汪士慎幾位幹杯。
“喝,一醉方休,酒逢知己呀!”
“好,我幹了,你也得幹!”
“彭郎,拿劍來,我得舞一曲了。”
鄭燮的聲音顯得更像一個爭強好勝的少年。
五
鄭燮筆下的竹子,變得更加精當。他在墨竹的題款中,坦然道出自己這種修煉升華的曆程:
始餘畫竹,能少而不能多;既而能多矣,又不能少。此層功力,最為難也。近六十外,始知減枝減葉之法。蘇季子曰:“簡練以為揣摩”;文章繪事,豈有二道!此幅似得簡字訣。
在書法繪畫中,他也琢磨出了“當留白處得留白,寧空毋滿”的哲理。一幅畫的繁簡,也是難免要隨自然、隨年事與體驗而改變,而支配。多與少,繁與簡,動與靜,都隨你領悟的程度而變得隨心所欲。方可謂“人書俱老”。
他終於感到了“歸山”的輕鬆愉快。一個人,思念了幾十年,終於可以用自己的行動實踐一回自己的主張,這該是多麼大的一個幸福呀。得一官,不覺得過喜,去了官,也不覺得可悲。他的流傳在民間的《道情》曲兒,他的人生態度加之大半生的遭遇,如今竟是那樣渾然一體。這也許就是人們慣常所講的氣數。人活到了這個份兒上,也就算是進入了隨心所欲的境界,可謂是神仙老子才會得到的狀態吧。這就是氣運循序積累到了氣數的結果,體現在做人與繪畫,也就達到了一種人藝俱佳、爐火純青的境界了吧。他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作畫題詩雙攪擾,棄官耕地兩便宜。
冗官辭去,專心筆耕,不亦說乎。
我夢揚州,便想到揚州夢我。第一是隋堤綠柳,不堪煙鎖。潮打三更瓜步月,雨荒十裏紅橋火。更紅鮮冷淡不成圓,櫻桃顆。 何日向,江村躲;何日上,江樓臥。有詩人某某,酒人個個。花徑不無新點綴,沙鷗頗有閑功課。將白頭供作折腰人,將毋左?
這一首《滿江紅·思家》的夢境,眼下似乎已經變為現實,
他興之所至,動手為自己刻一枚圖章:“所南翁後”。這是從前他沒有勇氣做到的。如今這顆圖章,蓋在他的書畫作品上,非悲非喜,無褒無貶。剩下的隻有幾分自豪與幾分自信。
在這人生的深秋,使得鄭燮心旌蕩漾的還有濃濃鄉情,荷塘鯽魚,綠草青秧,棋盤垛田,水牛洞簫……這使他不至於消沉,不至於寡歡。時常把酒臨窗,吟誦新詞,曰:
草綠如秧,秧青似草,棋盤畫出春田。雨濃桑重,鳩婦喚晴煙。江上斜橋古岸,掛酒旗林外翩翩。山城遠,斜陽鼓角,雉堞暮雲邊。 老夫三十載,燕南趙北,漲海蠻天。喜歸來故舊,情話依然。提起髫齡嬉戲,有鷗盟未冷前言。欣重見,攜男抱幼,姻婭好相聯。
平靜的日子,鄭燮的案頭擺著徐渭的文集與畫冊。那位晚明的狂人,總是伴隨他日夜。他反複捧讀,反複咀嚼那些來自心靈深處的生命的絕響,揣摩那些狂放不羈的書法神品,總覺得親切無比。袁中郎所作《徐文長傳》,他不知讀過多少遍,幾乎可以倒背如流了。可是每讀一遍,還是總覺得有所新得。
是的,那個頗有爭議的徐文長,倒是很少畫蘭寫竹,而鄭燮卻從他的書法與繪畫中讀出了蘭韻竹意。於是那筆法韻致有意無意地就滲透到了他的筆墨之中。正所謂“時時學之弗輟,蓋師其意,不在跡象間也。”
“才橫而筆豪”,這就是鄭燮的審美標準。“徐青藤門下走狗鄭燮”,這顆圖章,表現出他對文長先生的虔敬甚至是迷信。除此而外,他就很少心儀別人。學七分,丟三分,是上乘的治學之法。照葫蘆畫瓢,則是下能之舉。當他看到有人模仿自己的蘭竹,就不以為然,甚至有些鄙夷。但是在他看來獨創也不是空中樓閣,離不開對傳統的學習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