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夢醒(3)(2 / 3)

眼下站在忠烈公的墳頭回望,看得見緊鄰的天寧寺。曆史仿佛有意如此地安排,如今這座寺院卻成了乾隆皇帝禦駕南巡的行宮。鄭燮如此地想來,不由得苦笑著搖頭。當揚州十日與嘉定三屠的慘劇,仍舊在長一輩口中像噩夢一般傳述,無數的江南農夫與讀書人在田園中耕作、或破廟中棲隱苦讀之時,有些人卻在平山堂下和迎恩橋畔習演著接駕的禮儀。那繁華的噪聲遠遠地傳來,令鄭燮的心中感到了無限的悲哀。

這是現實,與讀書人的夢永遠都是相互矛盾的現實。

轉眼已是鄭燮濰縣歸來第五個春天。他的心湖原本早已經風平浪靜,每日品茗飲酒,吟詩作畫,雅集會友似乎成了一種常態。他已經開始完全地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就像一隻遠航歸來的老船,終於在人生的港灣中懶散而安逸地停泊下來。

可是自從接到盧見曾親筆書寫的請帖,鄭燮的心中就再也無法平靜。隻聽說,盧轉運使經曆過一切,心胸變得更加豁達,民本的思想也更加牢固。他當初主政潁州,由於治水政績突出而被擢升為兩準鹽運使。他在揚州上任,因維護鹽民利益得罪不法鹽商而遭誣告被革職發配。四年後冤案昭雪,被補為灤州知州,第二年又升為永平府知府,如今複職揚州,修浚河池,免除水患,還修建紅橋二十四景及金焦樓觀,使古老的揚州更加嫵媚多姿。

時值乾隆二十二年(1757)春日,這天鄭燮早早地起來換上最講究的衣服,就由童子陪著持帖來到湖邊。

官複原職的盧轉運使滿麵春光地親自下船迎接他。兩人親熱地牽手而行於畫舫上客席就座。鄭燮高興地看到陳撰、厲鶚、惠棟、沈大成等諸位文豪名士也都先後到來,還有“揚州八怪”中的各位摯友等大約數十人皆為上客。

身材矮小的盧轉運使更是興奮異常。他老人家穿著便服,像個精明強幹的士紳。他幹脆站立在椅子上,指著虹橋東西兩岸的桃花與湖心長春嶺上的梅林對鄭燮和周圍各位說:

“你們看,那桃花與梅花交相輝映,再披上朝霞該是多麼的迷人!還有那邊,你們看,香車、駿馬、官轎、儀仗還有湧動的人潮……”

鄭燮和諸位順著轉運使的指向望去,但見密密匝匝的人流,正從湖西的廿四橋、北門大街還有長春橋上不斷地湧來,一座座的名園,很快就像是人流彙聚的深潭,變得深邃莫測。

“板橋先生,你瞧,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人呢?”

盧見曾濃重的山東口音裏充滿了掩飾不住的喜悅。

“我看都是奔著您盧轉運使的呀。”

“哪裏,哪裏!有許多人都是慕著你們這些丹青聖手、詩文大家之名而來。”

這時,童子掀開竹簾,為尊貴的賓客送上精致的茶點。

“好呀,大家用點心吧,就著清明的新茶,別有一番滋味。”

盧轉運使說著,起身親手撿起一塊塊的點心,用小托盤盛了遞到鄭燮手中。

這時湖麵上突然變得悄靜,人們的眼光全都集中到了盧轉運使的身上。他站立在畫舫高高的船頭,迎風捧著一隻碩大的酒杯,全場頓時悄然。但見盧轉運使仰頭豪飲一杯,然後聲若洪鍾地朗吟:

重來修禊四經年,熟識虹橋頓改前。瀦汊暢交零雨後,浮圖高插綺雲巔……

當他的聲音落下,整個小西湖幾乎都被掌聲與歡呼聲掀起巨瀾了。人們在歡呼聲中望著修禊亭下水中開始漂流著羽觴,就像詩泉的閘門已經開啟。水邊或水閣中的詩人們頓時振作起來,羽觴所到之處,便有人即興朗聲誦詩,更有人隨聲唱和,也有由水中取觴飲酒者。歡聲笑語與吟詠之聲不絕於耳。

鄭燮望著亭子,望著眾星捧月一樣被詩人們所環繞著的盧轉運使由衷地笑了。他的心中被盧轉運使方才的詩句所點燃的詩情開始燃燒。

一從吏議三年謫,得賦淮南百首詩。

他默默地咀嚼著,感到整個身子的熱血都在沸騰。那還是乾隆四年(1739),他贈送給剛剛由塞外返回揚州的盧轉運使的詩句。其寓意用在此時倒是依然恰當。

“怎麼樣?我們老家的佳釀不錯吧。”

“嗯,真是好酒。綿香醇厚,餘味無窮呀。就像您的詩,您那醇厚而耐人尋味的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