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青州大曲,我年輕的時候,一次能喝兩斤。”
“那您是非飲三碗而不過崗的英雄呀。”
二人仰頭大笑。神交多年而頭一次相見的袁枚,也端著酒杯湊了過來,說:
“板橋賢弟,相見恨晚呀。”
鄭燮急忙起身舉杯相應:“未曾謀麵,已成神交!”
“知音難覓,我單敬賢弟一杯,謝您真情。”
“板橋先生,我盧某單敬您一杯,是為感謝您的贈詩。如同久旱的甘霖,沁人心脾呀。”
在人們的心目中,鄭燮不光是詩人畫家,更是深刻而不隨波逐流的思想、文章大家。
“十年蓋破黃 被,盡曆遍,官滋味。雨過槐廳天似水,正宜潑茗,正宜開釀,又是文書累。”
這一首蘇東坡的《青玉案·宦況》,眼下由轉運使的口中吟出,鄭燮聽得更是感慨萬千。他驚回首,想看看轉運使到底是醉是醒?當他望著那張強顏歡笑的麵容,禁不住想到了“蘇亭”,那是轉運使官邸新造的一景,起名“蘇亭”,包含著懷念推崇蘇東坡之意。轉運使喜歡鄭燮書法,懇請他題寫“蘇亭”二字。有意無意之間,就把三位命運相同的文化人牽係在了一起。
三月的暖風,吹動著水閣上的簷鈴,發出歡快的聲響。轉角橋邊,船行如織。西岸的掃垢山下,隱隱的笛聲開始變得清晰誘人。童子端著托盤,上麵擺放著盧轉運使墨跡未幹的詩稿和一些空白的詩箋來到了鄭燮麵前,他揮筆步韻曰:
莫以青年笑老年,老懷豪宕倍從前。張筵賭酒還通夕,策馬登山直到巔。落日澄霞江外樹,鮮魚晚飯越中船。風光可樂須行樂,梅豆青青漸已圓。
鄭燮書罷,一麵遞出詩箋,還故意高聲吟誦著末尾兩句,輕鬆愉快地抬頭望去,所見已是絢麗的夕陽。
九
這一年的深秋八月,板橋有很長一段時間,客居在興化西南一百六十裏的高郵縣。每日除了寫字、作畫,享受那向往已久的清靜之外,還能夠與闊別二十餘年的好友織文交談品茗遊玩。
織文是鄭燮兒時的少數摯友之一。可以同遊,可以論詩,可以長談,是無時不在互相思念著的朋友。他在板橋心目中的地位,隻有金冬心和李鱓可以比擬。這也是有詩為證的:
杭州隻有金農好,宦海長從李鱓遊。每到高山奇絕處,思君同倚樹邊樓。
織文不但能作詩,更是鄭燮詩文的崇拜者。這些年來,無論鄭燮的詩、詞還是小唱,他都像對待他們的友誼一樣地珍藏著、玩味著,能誦、能唱,還能體會出弦外之音和詩人內心的甜蜜與酸苦。這使得鄭燮甚為感動。為此,他一回到揚州,便把新作的詩,寫成十幾張屏風帖子,寄贈給織文。
眼下鄭燮站立在船頭,望著自己的影子陷入了沉思。他身著織文特意為自己準備的布衣麻鞋,頭上也戴了一頂草帽,同在船尾搖船的織文一樣成了農夫的模樣。船在慢慢地行進,兩岸的景色,田野、村落、樹木、莊稼,遠山近水,豔妝嫵媚的村姑與水邊垂釣的老者……還有那親切的鄉音與民謠,就像變幻著的夢境。
“鄭燮,你還記得咱們那年去看社戲嗎?”織文親熱地問。
“記得呀,你還在船上為我們釣魚,做了鮮美的魚湯。”
“那鯽魚可真鮮,還有蓮蓬,也是最甜的哩。”
“等到秋天,我們再回真州,看看那些竹山溪水、老樹與老屋。”
“你可以在水邊林中吟詩作畫,我再為你垂釣,再燒一回魚湯。”
“那太好了。我當場為你吟詩作畫如何?”
“那敢情好,但我可受用不起呀!”
“給你作畫我情願,把畫賣給鹽商,那才是明珠暗投!”
織文憨厚地笑,鄭燮也嘿嘿地笑。
縱橫的河渠,像棋盤一般地刻畫在淮南平原。垛田上的油菜與紫色的荇葉、褐色的蒲茸,同水麵上嫩紅與粉白的荷花交織,色彩千變萬化。
“我們家鄉可真是美呀,小時候我們咋就沒有發現它竟這麼美呢?”鄭燮感慨地說。
“是呀,我如今天天守著它,總也看不夠哩。”
“真是羨慕你呀,一輩子不離開生身之地。”
“你幹脆來高郵落戶吧。”織文認真地相邀。
“我這次來就是要多住些時日。”
“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瞧這些荷花,一塘連著一塘的。”
鄭燮好奇地俯下身去,像小孩子一樣地伸手撫那綠得迷人的荷葉,用手指粘那晶瑩剔透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