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夢醒(6)(2 / 2)

這其實就是鄭燮理想之中的天國,他感覺到自己正朝著那裏行進。就像入仕的門徑,同樣是十分的艱難。但是,他不畏征途艱險,依然前行不止。

茅屋一間,新篁數幹。雪白紙窗,微浸綠色,此時獨坐其中,一盞雨前茶,一方端硯石,一張宣州紙,幾筆折枝花,朋友來至,風聲竹響,愈喧愈靜。家僮掃地,侍女焚香,往來竹陰中。清光映於麵上,絕可憐愛。何必十二金釵,梨園百輩,須置此身心於清風靜響中也。

這是人間,還是天國?重病中的鄭燮,顯然已經是感覺到了自己就要離開這個紛繁蕪雜的人世而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那裏是清清爽爽,幹幹淨淨的。沒有貧富之差,沒有貴賤等級之分,沒有種族的歧視,沒有算計與妒忌,沒有勢利與虛偽,沒有貪婪與奢侈,沒有勾心鬥角溜須拍馬,沒有圈套與陰謀,更沒有憂讒畏譏與失意煩惱……那才是能夠使人“糊塗”的世界。

好友董恥夫的《揚州竹枝詞》吟唱到九十八闋:

夢醒揚州一酒瓢,月明何處玉人簫?竹枝詞好憑誰賞,絕世風流鄭板橋。

老酒、美人、洞簫,依然圍繞著這位自稱其貌不揚,卻是絕代風流的偉大思想家、藝術家,成為了他的標誌與象征符號。他是出類拔萃的浪漫主義先驅,更是充滿智慧與幽默詼諧的現實主義大師。他對於生與死的態度也同對待藝術的創新一樣明智而坦然。在死亡麵前,他顯然是真正做到了從容麵對,視死如歸。他在重病甚至是彌留之際,還微笑著為自己作了一副挽聯,也是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一件作品,如同俚語山歌,更像是他的拿手小唱,曰:

張長哥,李矮哥,慢慢同行,膽小休教嚇我;

地藏王,閻羅王,粗粗相會,麵狠好不驚人。

作為一代藝術大師,鄭板橋生命的最後一年,即一七六五年,七十三歲的老人,他在詩詞書畫創作上仍然沒有停止奮力探索的腳步。在這一年中的最後日子裏,他強忍病痛,留給後世的一張扇麵、一副對聯和一張墨竹,當屬他告別人間的三件墨寶,臻於板橋書畫的至高境界。

扇麵是為蔚起先生寫的:“霧裏山疑失,雷鳴雨未休。夕陽開一半,吐出望江樓。”五言一絕,雨霧空濛,雷鳴電閃,殘陽如血,聲色呼應,堪稱絕唱。且用墨清淡,行款隨心,不板不鑿,可謂神品矣。

對聯則最為膾炙人口:“琢開雲雷成古器,辟開蒙翳見通衢”,加以別開生麵的邊款,書法凝重不失飄逸,詩句寫實意境浩渺,可謂人書俱老,實乃極品。

《墨竹》則題句為:“參差錯落無多竹,引得春風入座來。”奮發自信,春風得意,全不像即將告別人世之病老所言,更見筆力硬朗挺秀,元氣飽滿充沛,與平日所畫相比,更顯蒼勁飄逸。

鄭燮這三件最後的墨寶,是他肉體涅槃前留給人間的精神舍利。充分展現了他“三絕詩書畫,政壇一清官”的高超意境與思想品格,也呈現出他輝煌人生的最後高潮。

難得糊塗的鄭板橋,終於達到了糊塗境地而長眠故土。一七六五年十二月十二日,他溘然病歿於擁綠園竹叢之中。按照他的遺願,遺體安葬於興化管阮莊的“椅把子”地裏。墳旁植一片竹林,以遂老人遺願。

為懷念先賢,他同窗之弟周榘畫有一幅《板橋先生行吟圖》。畫麵十分傳神逼真,至今被人們奉祀於擁綠園中。鄭板橋謝世後,風流餘韻綿延三百年,收藏者、追隨者、研究者日益眾多。有關他為官、從藝的軼聞故事至今仍在揚州、興化、濰縣廣為流傳。興化“鄭橋板故居”與“鄭板橋紀念館”業已開放。揚州、焦山、範縣與濰縣也都有相應的紀念陳設。這位人格高尚、獨領風騷的藝術大師,必將與他的大量作品一起,長留人間,成為永恒。

2014年6月31日完稿2014年9月4日改定於義耕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