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夢醒(6)(1 / 2)

此時鄭燮依然還是身健筆健。然而歲月無情,人事更替。李方膺去也,此後黃慎離開揚州回了福建老家。就在鄭燮與袁枚相逢後大約半年,在霜花輕灑的晚秋時節,唯一還活在世間的老友金冬心也無聲無息地離他而去了。

鄭燮此時連痛苦的感覺也已經麻木。他就像一潭無瀾的死水,早已經習慣了孤寂中的平靜。回想金農的晚境,那整個生命的寒冬,就仿佛是一個出家之人,過得是那樣的清苦淡定。在鄭燮的印象中,他似乎整日都在同佛相處:誦佛、禮佛、畫佛,還無休無止地靜心斂氣抄寫經文。原本喜歡熱鬧更喜好出行、喜好揮霍的那個金冬心似乎早已不複存在,而另一個於貧困清苦之中與佛相對的金農依然默默地活在人世間。鄭燮麵對他的造像,默默地為他祈福。

十四

……關山遠,征人何處,九月未成衣。柴扉無一事,乾坤偌大,盡可容伊。但著書原錯,學劍全非。漫把絲桐遣興,怕有人戶外聞知。如相問,年來蹤跡,采藥未曾歸。

這是故鄉黃昏的晚唱,更是鄭燮生命的晚景。可謂是心事廣袤連廣宇。人入老境,萬事皆通。

回顧來路,感到了許多的失誤與遺憾,比如“著書”原本就是一個錯誤的選擇,而“學劍”則更是想入非非的事情。至於弄弦撫琴,就更是附庸風雅。理想之中的生活還是做個柴門野老,寄情山水,采藥不歸……然而,連這一丁點兒的理想也是難以遂願。原因在於他還是有家室之人,便不能像金農那樣安心隱居,一年到頭,他仍舊不得不乘船往來於揚州與興化之間,航行於曲曲折折的河渠水道中。

村外、城郊,時而傳來親切的雞鳴狗吠,還有那熟悉的引車叫賣之聲,往往勾起童年的記憶。然而,世事變遷,物是人非。他每次出行,都要在行囊中裝些散碎銀錢或糖果糕餅之類,隨時分散給路上遇到的故人子弟或家鄉貧兒。他便成了一個頗受歡迎的鄉紳。其實他自己的生活也還並不富裕。

二月,一個晴和的日子,園子的鳥鳴帶來了春的氣息。鄭燮昨夜睡得不錯。早飯後感到渾身有了精神。他便吩咐童子沏茶,一邊琢磨著要吟詩作畫。

近來寂寞獨處,飽受渴疾困擾。服藥針灸,時好時壞。病病歪歪的,更加多愁善感。眼下茶才沏好,就聽到叩門聲起。原來是興化老家的金穀香先生扶杖而來。鄭燮一邊為他斟茶,一邊就琢磨著詞句。隨即書寫一副七言聯曰:

烹茶活火還溫酒,洗硯餘波好灌花。

此日,回到興化。許多年了,那家老酒樓尚在。他進門環視左右,老老少少,全是些陌生麵孔。年輕人都在盡情地飲酒劃拳,沒有人注意到他這個衣著簡樸的孤老頭子的存在。那年久變黑的粉牆上自己應酒家之邀書寫的詩句尚在:

童仆飄零不可尋,客途長伴一張琴。五更上馬披風露,曉月隨人出樹林。麥秀帶煙春郭迥,山光隔岸大江深。勞勞天地成何事,撲碎鞭梢為苦吟。

他感歎著,複回到桌前坐定,呷一口老酒,慢慢地嚼著蠶豆,品著那五香的滋味。店家聞訊趕來,周圍就聚了看客。又是喝酒書寫,在一片喝彩叫好中,一醉方休,才被墨弟接回擁綠園中歇息。

宦海歸來兩袖空,逢人賣竹畫清風。還愁口說無憑據,暗裏贓私遍魯東。

板橋老人鄭燮自讚又自嘲也。乾隆乙酉,客中畫並題。

這一年,即乾隆三十年,公元一七六五年,直到梅花嶺上的梅花再度開放,揚州至興化的道上,人們也沒有看到那個骨瘦如柴的老人的身影。此時,他病臥在興化擁綠園中,從春到夏,從秋到冬,忍受著疾病的折磨。但是他的心中,依然沒有放棄對人生的思考與對藝術的追求。腦子裏時常還會閃爍理想的光芒,呈現出欣慰的微笑。

十畝桑麻搆小園,自成農圃自成村。凡葩亂草何能入,惟有芝蘭近竹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