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於讀書,仿佛天定,愛與不愛,天性使然。
有些人生來就不愛讀書,視讀書為苦差,看書本為仇敵。不論家境好與壞,不論條件優與劣,就是不愛書。讀點書要人勸著學,哄著學,逼著學,甚至打著學,罵著學,到頭來,還是識不了幾個字,一生也沒看幾本書。不過,不愛讀書不一定沒有出息,“劉項原來不讀書”,他們照樣稱帝,做王,站在萬人之上。還有更多不讀書的人,一輩子吃香喝辣,耀武揚威。
另一種人則天生就視書如命,寧可一天無食,也不可一天無書。既不要老師逼,又不要家長叫,自己就粘著學,搶著學,擠著學,以讀書學習為天下第一樂事。學而優則仕,有些人靠讀書上去了,有些人讀了一輩子的書,卻一生沒出息,還有些人讀癡了,讀呆了,讀傻了,還有些人則害在讀書上,或者說誤在讀書上了。
我屬於後者,後者中的一個愛讀書而一輩子沒什麼出息的人。
我愛讀書,然而我卻出生在一個無書可讀的家庭,生長在一個不想讓人好好讀書的年代。
我的閱讀最早是從看小人書開始的。我們把小人書叫著“娃娃書”,早年間,老漢口的大街小巷都有出租娃娃書的書攤,擺個娃娃書書攤也是好多人的謀生手段。
書攤一般分為兩種:一種就擺在露天,多半就在巷子口,街道旁,幾個薄薄的書廚,幾張矮矮的條凳,就可以開張了。我們家附近的滿春路、清芬路、美仁街、銅人像都有這樣的書攤。這種書攤是敞開的,怕被人順手牽羊,常常將書訂在薄板上,或者釘在厚馬糞紙上,看起來不是很方便。
還有一種書攤擺在書主人的家裏,一般在居家的堂屋裏。這種書攤比較正規,規模大一些。攤主將書的封麵撕下,粘在一起,作為廣告掛在門口,花花綠綠的;再把書重新加工,又厚實,又經看。有的還編了號,要什麼書,直接報號就可以找到,十分方便。門口有人守著,不怕人“順走”,所以也不用訂在板子上了。五馬路口就有一家這樣的書屋,我們三皇街的國新裏到長堤街之間也有一家。聽說這家主人原來是國民黨部隊的一個副師長,現在全家也隻能靠租娃娃書為生了。他們家的書比較多,也比較全,有許多老版書,全套的書。
不管是室內還是室外,看娃娃書一律是隨租隨看,不能帶走,看完了就還,不能“緊(長時間)”看,更不允許交叉傳閱。看書的多半是孩子,偶爾也會有一二個大人在那裏,大人們同樣看得津津有味。攤主的對小伢們的態度一般都不是很好,因為他要隨時監督那些小看主們,隨時處理一些違規現象。看書得人當然是希望能夠少花錢,多看書,於是一有機會就“悶使懷裏”偷偷交換,一旦被攤主發現,就會遭到大聲斥責,有時直接就被趕將出來。
娃娃書書攤
小時候,我沒有蹭過飯吃,卻蹭過書看,看了不少“香蔭書”。要說也不貴,一本薄書一分錢一租,厚書二分。即便是一二分錢,我也沒有多少錢看書。一般是跟別人搭夥租,更多的時候是站在別人後麵看,自己不出錢。漢口人把這叫著“看香蔭”,意思是沾了別人的光,占了別人的便宜。不過,這樣搭鑲邊的看書,看快看慢卻由不得自己,隻能跟著別人轉了,老勾著腰,伸長著脖子也讓人累得慌,有時也會被攤主趕來呼去。
“書非借而不能讀也”,雖然借書讓我覺得低人一等,但還是經常厚著臉皮。街坊們和我家一樣,都沒什麼書。隻有找那些家裏有書的同學借,誰家有什麼書,我基本上是清楚的。書也不是那麼好借的,有時要交換,我卻無書和人換,就幫別人講講作業題,寫點什麼的,或者和那些有書的同學套近乎,交朋友。遇上好書就求著別人借,遇上不好借的書,就厚著臉皮借,賴著借,打強勉借。這種書借來,往往象催命似的要你還,讓人看得很不爽快。
20世紀60年代初,我們家還是點的煤油燈,為了省點油錢,早點把書看完,好還給別人,我隻好在門口的路燈底下,借著昏暗的燈光看書。有幾次看晚了,被街坊大人們發現了,一時傳為佳話,他們常把這個作為愛學習的典範來教育啟發自己的伢們,這便成了我們街上的現代版鑿壁偷光。其實,我隻是喜歡看些閑書而已。
六渡橋小學旁邊有一個很大的新華書店,書很多。有段時間,我放了學就往裏麵鑽,當然不是去買書,我隻是翻書,看書,這也是一種看香蔭書。時間一長,賣書的店員就有點不耐煩了,以後看見我就橫眉豎眼,說“不買就莫看”,還故意找我的歪,說把書翻舊了,弄髒了,說知道我是“九小”(六渡橋小學原名漢口第九小學)的學生,威脅道,要“投(告訴)”我們的老師。其實,我翻書時很小心的,連口水都不敢蘸。打這起,我就很少到這家書店了,盡管它離學校最近,書也很多。當時無錢買書,後來有錢買書了,我也從來沒有在這家書店裏買過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