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試論呂夷簡的政治“操術”(1 / 3)

呂夷簡是北宋中期最有影響的宰相之一,在仁宗朝曾三入中書,前後主政達二十餘年,這在北宋曆史上是不多見的。拋開呂夷簡生前死後褒貶不一的政績不談,其所謂的“操術”,也就是政治權謀卻是極為突出的,影響也是相當大的。《宋史》本傳稱:“其於天下事,屈伸舒卷,動有操術。後配食仁宗廟,為世名相”。北宋史家王稱也說:“夷簡誠有絕人之才,故能達權而應變”。那麼呂夷簡絕人的政治“操術”究竟如何,又是怎樣出現的,它與北宋的封建政治又有什麼關係?這無疑是政治史上一個引人入勝而又頗值得探討的問題。

縱觀呂夷簡生平,公允地說其既非舍身報國的“諍臣”之輩,也絕非禍國殃民的“奸邪”之流,他在入相以後所表現出的顯著的“操術”活動,是經曆了入仕、沉浮及與宮廷交往的政界曆程而形成的,而這個政界正是高度強化的北宋中央集權政治操縱下的舞台。也就是說,呂夷簡的權謀活動是一個與北宋封建政治密切相關的複雜曆史現象。

如所周知,經曆了中唐、五代時期“臣強君弱”混亂局麵之後建立的北宋王朝,從開國伊始就實行了一係列旨在加強中央集權的方針和措施,至太宗時皇權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物極必反”的規律也使得此後的宋王朝逐漸喪失了生氣,形成了政治萎靡的局麵,臣僚過度屈從於君權,遇事少有作為,而兩次北伐的失敗更加劇了政壇的保守氣氛。特別是“澶淵之盟”訂立後,宋真宗為洗涮屈服的恥辱,大搞祭天祀土等宗教迷信活動,以轉移國人的視線。一時間“天書”普天降、“祥瑞”遍地生,勞民傷財,“一國君臣如病狂然”,如寇準之類敢言多諫之臣前後被貶出朝,如王欽若、丁謂之流諂媚奸佞之徒相繼當國秉政,而如王旦、向敏中等更多的所謂賢臣隻能依畏其間。史稱王旦為政能持重,但不免於以宰相身份屢充天書使,“每有大禮,輒奉天書以行,恒邑邑不樂”,卻不敢稍有違抗。向敏中則遇有難事,“但唯唯”、“複唯唯”、“亦唯唯”。在此形勢之下,朝政日趨頹廢,政壇上下充斥著消極惰性的氣息,這便不能不對整個官僚隊伍產生莫大的消極影響。不能說沒有官員不關心時弊,然而,這方麵的呼聲和舉措既顯得微弱不堪,又難得受到重視,大多數臣僚都安於現狀,“屍餐素祿”而已。

呂夷簡正是在上述背景之下於鹹平中釋褐入仕的。呂夷簡出身官宦之家,其從父呂蒙正為太宗、真宗兩朝宰相。史稱:“有是君則有是臣”,呂蒙正曆兩朝大政,惟“將順德美”,以順從穩重而著稱。呂蒙正從政謹慎的特點無疑對乃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事實上,也正是在已致仕的呂蒙正的推薦下,“夷簡由是見知於上(真宗)”。應當說,在從政的早期,呂夷簡尚不乏關心民瘼、遇事敢言的政治熱情。他在曆州郡長吏時,曾多次上言時弊,如從知濱洲代還時上奏:“農器有算,非所以勸力本也”,因其所奏“遂詔天下農器皆勿算”,有益於減輕農民負擔。此舉得到了宰臣王旦的讚賞。又如任提點兩浙刑獄時,針對為應付京師宮觀建築所需,造成當地許多工徒死亡的問題,“夷簡請緩其役,從之”。此外,在侍禦史知雜事任內,也曾數度言事,如請真宗“責躬修政,嚴飭輔相”;揭露假冒李順案;彈劾奸相丁謂黨徒李溥;為遭難的寇準辯誣等等,一度“忤大臣意”,引起了權貴的不滿。但呂夷簡通過自己的出色才幹和有利的背景關係(如呂蒙正之薦、輔相王旦和參知政事王曾之器重等),逐漸得到了升遷,至天禧時,官至刑部郎中、權知開封府。揆諸以上史實,可以看出呂夷簡在進入中書之前既非庸碌之輩,亦非以投機取巧而見長。當然,應當指出的是,在這一階段,由於其尚屬中下級官員,還未接觸到中樞錯綜敏感之事,故精明強幹的呂夷簡處事相對能做到率直敢言。從有關記載來看,其權謀活動並不顯得突出。

乾興初,真宗病死,章獻劉太後輔佐年幼的仁宗垂簾聽政,形勢開始發生了重大變化,而呂夷簡也從此一步步進入權力中心。參與朝政既使呂夷簡大開了眼界,也使他開始卷入了險象叢生的政治旋渦之中。仁宗登基不久,朝中便發生了一次激烈的鬥爭,猖獗多年的首相丁謂因久失人心,又“稍失太後意”,遭到素來不合的參知政事王曾等人的反對。王曾利用與丁謂關係密切的大宦官雷允恭處置真宗陵寢失誤為契機,向太後密奏丁、雷專權不法事,於是雷允恭被降旨下獄。在審雷實則攻丁的獄案處理過程中,呂夷簡以權知開封府的身份參與了此事,這也是其首次接觸到的尖銳重大的政治問題,不管其從中發揮的作用大小如何,但呂夷簡支持王曾反對丁謂的態度是顯而易見的。

不久,丁謂及其黨徒遭到貶逐,王曾入相,呂夷簡也同時官拜參知政事。形勢雖然在短時間裏發生了很大的變動,但真宗以來紊亂頹廢的政局卻已積重難返,僅憑驅逐幾個奸佞之徒是不可能解決多少問題,加上太後垂簾聽政,依舊喜用順從親信之輩,從而形成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樣換湯不換藥的結局。通過乾興初至天聖七年間呂夷簡參政任內有關活動的記載,可以清楚地看出其從率直敢言向世故圓滑退縮的轉變過程。呂夷簡就任參知政事不足一個月,便讚助王曾勸太後將真宗朝偽造的各種天書隨葬,以絕勞民傷財的荒誕之舉再起。這無疑是一項大膽而又明智的舉措,此舉標誌著多年“君臣如病狂然”的大規模迷信活動的結束。次月,當真宗“神主”入太廟時,太後“欲具平生服玩如宮中,以銀罩覆神主”,呂夷簡再加勸諫,提請太後遠奸邪、獎忠直、輔幼主,“則所以報先帝者宜莫若此”。天聖元年,呂夷簡與樞密副使張士遜、參知政事魯宗道受命主持茶法改革。權三司使李谘等針對以往交引榷茶法造成的諸多弊端,提出以通商性的“貼射法”取而代之,得到了呂夷簡等人的支持。新茶法的實行,不僅有益於茶葉生產者和普通茶商,更重要的是增加了國家的收入。然而,由於新法剝奪了舊茶法時大商人的暴利,“豪商大賈不能為輕重”,因此引起了他們的猛烈攻擊,“爭言其不便”。於是,天聖三年,當新法中出現一些失誤後,宋中央又以“三說法”取代了貼射法。從事茶法改革的官員都受到不同程度的處罰。據史料記載,呂夷簡等大臣“嚐主變法之議,詔令分析”,張士遜稱:“皆不出已”,矢口否認支持變法。但呂夷簡並未推卸責任,而是據理辯護道:“自變法以來,京師積錢多,邊計不聞告乏……以此推之,頗有成效”,同時承認三司上報中存在虛數,“非執政能親自較計”。此事雖導致他受到罰俸的處分,但連同以上幾件事足以反映執政初期的呂夷簡,尚保留著興利除弊、遇事敢言的特點。在此還值得一提的是,天聖二年合祀天地後,“故事,輔臣例遷官”,呂夷簡帶頭“辭之”,從此成為定製,輔臣“惟加恩而已”。

然而,封建專製時代以人主意誌裁決一切的原則,常常使正義無立足之地,迫使臣子唯命是從,以致於“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而官場的黑暗無道教訓和熏陶著每個官員的靈魂,往往又使具有良知和抱負者最終走向反麵。丁謂垮台與其說是由於奸佞不法,毋寧說是在一定程度上與失寵有關,與丁謂一丘之貉的王欽若雖名聲敗壞,卻照樣能在丁謂遭貶不久的天聖二年九月,因太後之意重登首相之位,“輔臣皆不與聞”。史稱其為政“每朝廷有所興造,委曲遷就,以中上意。又性傾巧,敢為矯誕”,故能至死恩寵不衰。天聖初的其他大臣,如樞密使曹利用、樞密副使夏竦、張士遜之流也都是恃恩投機者,雖無建樹可言,但其加官晉爵並不受到任何影響。身處這樣的環境之中,特別是看清了代表朝廷最高利益的人主的本來麵目後,呂夷簡的行為便不能不受到極大的影響。天聖六年,次相張知白卒,首相王曾向太後推薦呂夷簡接替其職,樞密使曹利用則推薦張士遜。“太後以士遜位居夷簡上,欲用之”,王曾提出:“輔相當擇才,不當問位”,太後不得不同意。可是,此時的呂夷簡已深諳朝中內幕:張士遜雖才不出眾,但卻是仁宗藩邸舊人,又有太後和曹利用的支持,而自己根基尚淺,不便與其相爭。於是,他從長遠考慮,隻得壓抑自己而采取了退讓之策。呂夷簡遂主動向太後表示:“士遜事上於壽春府最舊,且有純懿之德,請先用之”,從而博得了“太後嘉其能讓”的讚譽,然而這畢竟使得封建文臣為之終生奮鬥的相位失之交臂。呂夷簡的這次忍讓舉動,既是其政治生涯中權謀的一次重要運用,也不能不說是呂夷簡加深理解封建官場精髓的反映。次年初,曹利用因“恃恩素驕”,與太後發生了矛盾,遭到貶逐。張士遜與曹互為奧援,“時人目之為‘和鼓’,利用得罪,士遜又營救之”,引起了太後的惡感。於是僅僅由於株連的原因而導致了張士遜的罷相。機會又一次來臨,天聖七年二月,當王曾再次向太後推薦呂夷簡後,“謙恭能讓”的呂夷簡終於獲得了次相之位。

呂夷簡拜相後,麵對複雜多變的朝政和日趨嚴峻的內外形勢,他剪鋒挫刃、韜光養晦,逐漸放棄了直言敢諫的特性,明哲保身成了其遇事理政所考慮的首要問題。也可以說,呂夷簡在深刻地認識了君權至上這一封建集權政治的內核後,調整了自己的從政方向和方法,承襲了宋初以來趙普、李沆、王旦以及呂蒙正等等前任為官的手段,並從寇準、丁謂兩種類型的失敗者中充分吸取了教訓,以自己過人之才謹慎地處理與宮廷的關係,亦即充分施展“操術”,以“深結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