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對稅深惡痛絕。凡是看過他的代表作《白鹿原》的人,大概都不會忘記書中敘述的兩個與稅有關的大事件。
一個是“交農事件”。辛亥革命後,滋水縣第一任縣長史維華上任伊始就下令征收印章稅,要求對本縣的土地和人口進行一次徹底清查,先由保障所逐村逐戶核查造冊,再由各村彙總之後統一到縣府加蓋印章,一畝一章,一丁一章,按土地畝數和人頭收交印章稅。一石激起千層浪,農民們被激怒了。什麼印章稅,清朝的皇帝也沒有征收過如此名目的賦稅,隻是交納皇糧就完了。白嘉軒說:“按人按畝收印章稅,這明明是把刀架在農人脖子上搜腰哩嘛!這莊稼還能做嗎?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莊稼了,把農器耕具交給縣府去,交給那個死(史)人去,不做莊稼嘍!”他央求教書的徐先生寫了號召原上農民集體到縣府交農具的“雞毛傳帖”,“苛政猛於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貪官不道,天怒人怨,黎民百姓無計無路,罷種罷收……”“雞毛傳帖”像風一樣傳遍了原上人家。四月初八,四鄉八村的農人們扛著農具,像潮水一樣湧向了縣城。城門緊閉,憤怒的農人幾十個人抱著一根大木頭撞擊大門,還有人把扒下的磚頭擲進城牆裏去。這時候,城牆上響起了鑼聲,一個人敲著鑼喊:“縣長向大家見禮。”一夥隨員簇擁著史縣長出現在城牆上,縣長跪下了,作揖叩頭。敲鑼的人大聲宣布:“史縣長令,收蓋印章稅的通令作廢。請父老兄弟回鄉。”
另一個是火燒糧台事件。正是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後期,一隊士兵開進白鹿原,他們黑鞋黑褲黑褂黑製帽,小腿上打著白色裹纏布。人們很快給他們取下一個形象的綽號:白腿烏鴉。他們是鎮嵩軍劉軍長派來征糧的。他們把白鹿村的男女老少吆喝到祠堂門外的大場上,帶隊的楊排長講話,征糧的規矩是一畝一鬥,不論水地旱地,更不按“天時地利人和”六個等級攤派,那樣太麻煩。說罷就讓村民觀賞射擊表演。士兵把捉來的幾十隻雞倒掛在樹杈上,楊排長一聲令下,槐樹下騰起一片紅色的血肉雨雹,漫空揚起五彩繽紛的雞毛。楊排長把槍往皮帶上一插,“各位父老兄弟,現在回家準備糧食,三天內交齊”。這種別開生麵的征糧儀式和射擊表演,從白鹿村開頭,逐村進行。很快,從各個村子通向白鹿鎮的官道小路上,牛拉的硬木輪車和獨輪手推車全都載著裝滿糧食的口袋壅塞了道路,各個村子送糧的人在白鹿鎮彙集,排著隊往鎮子西邊的白鹿倉裏挪動。瓦頂的大倉房裏倒滿了黃澄澄的麥子,院子裏臨時用油布鋪墊的地上也倒滿了麥子,門外還擁著望不見尾的交糧的大車小車。與此同時,一股地火也在白鹿原的地下升騰,共產黨員、白鹿鎮縣立初級小學校長鹿兆鵬聯合鎮上的韓裁縫和雇農黑娃在一個刮風的黑夜,一把火燒掉了白鹿倉,那火像新年時節夜晚燃放的的焰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當然,大火並沒有燒走鎮嵩軍,半個月後,楊排長又帶著他的士兵來了,他號叫著:“在白鹿原燒掉的軍糧,還得從白鹿原上補起來。燒了再征,再燒再征。這回是一畝一鬥一人一鬥。再燒了再加。”
年前,我有幸采訪了陳忠實先生。我說,最近我讀了一些古文,我發現古代的文人大都對稅收沒有好印象,貶的多,褒的少。例如,柳宗元的《捕蛇者說》,寫了一個捕蛇世家蔣氏的境遇,他的祖父父親都死於捕蛇,他自己也幾次險些喪生,當柳宗元可憐他,提出改變他的職業,重新種田納糧時,蔣氏卻流著淚說:“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複吾賦不幸之甚也!向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您是哀憐我,想讓我活下去嗎?那麼我這差事的痛苦,還比不上恢複我的賦稅的痛苦那樣厲害呀!假如我以前不當這差事,那早就困苦不堪了。)他說,同他家祖居於此的鄉鄰,因為賦稅太重,如今大部分都非遷即死,隻有他因為捕蛇還能住到現在。我一年之中冒生命危險捕蛇隻有兩次,其他時間就可以安穩地過日子,哪裏像我的鄉親們天天有被差役們搜刮騷擾的威脅呢!柳宗元說:“餘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嚐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我聽了,更加難受。孔子說:“殘酷的政治比老虎更凶呀!”我曾經懷疑這句話,現在拿姓蔣的說的話來看,還是真實的。唉,誰知道向百姓橫征暴斂的毒害,比這種毒蛇更嚴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