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住在依咪姑姑的東屋,破舊而涼爽,窗台玻璃爬滿豆角的桃形的葉子。她躺在炕上睡覺。實際說不上睡,而是一個老人臨終前的靜寐,像在歸途上等車。我們到來,依咪姑姑叫醒了她。她轉過頭,眼神是陌生的,宛如剛從另一個世界而來。即使對煙酒禮品也無眷戀之意。她身體非常柔軟,九十多歲,已經坐不起來了。看得出,她年輕時姿色非同一般,即使現在目光仍銳利,皮膚白而細。炕梢放一摞新衣服,內衣和外衣。顯見是奶奶一俟咽氣,就隨時穿的。
“介……”(蒙古語,是,是的)。依咪姑姑的額頭掐兩行暗紫的血印,如撲克牌的方塊,她笑著撫摸母親的頭發,意謂就是這樣。
我爸大睜眼睛看老太太,半晌沒說話。
依咪姑姑大聲喊:“那順德力格爾!那順德力格爾依日介!契尼乎必希!”
“那順德力格爾”是家父的名字。依咪姑姑的反複喊聲,企圖喚起我奶奶對那個大眼睛男孩兒的回憶。後麵的話是,他來了,他不是你的兒子嗎?
“什麼?什麼?”老人目光茫然,徒勞地尋找什麼。她什麼也認不出來了。
“嫫嫫!”我爸低聲叫,音有些抖,“嫫嫫……”
在蒙古語中,“嫫嫫”即媽媽,作為動詞,又指吃奶的動作。這是非常親的、連著血肉的詞。
“嫫嫫!”我爸的口氣越發輕了,像微風吹過花朵。他仿佛回到了童年,至少那種語調如此。
沒有辦法了。我爸把錢放在她枕下,老太太接著靜寐。臨走時,他用可憐的目光看炕上這個身材已經很短小的老婦人,說:“文革的時候,她替你爺爺挨了好多的打,鐵絲都勒進肉裏了。”
原來在我爸心裏,繼母經受的痛苦原本是應該由我爺爺經受的,雖然我爺爺已於抗戰勝利之年就死去了。她的苦楚,不止勇敢而且是奉獻了。
“胳膊被擰斷了,把燒紅的爐蓋兒放在她頭上。”我爸緩緩介紹他故鄉的造反分子折磨他繼母的情況。
我們低頭在架上的絲瓜間穿行,一行新栽的小蔥透出像馬蘭那種銀灰色的深綠。
朝克巴特爾拿鞭子站在車旁,他用一種特殊的笑容看著我爸,就像早上塔娜發笑一樣。
夏季的崢嶸雲陣裏,餘暉放射而出。我爸由於刺眼而皺著眉,向馬車走去。阿斯汗在他身後問:“姥爺,你媽不認識你了,要是親媽,她就認出來了。對不對姥爺?”
阿斯汗邊跑邊追問著,我爸在朝克巴特爾的攙扶下費勁地爬上馬車。我沒看到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