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胡四台的第四天,我爸說:“得看看你奶奶,咋也得去。”
他的口氣雖然像商量,但很堅決。
塔娜因為感冒,頭朝裏躺在炕上,拿著一瓶風油精,聽了這話,仿佛要笑出來。
她要笑的理由我了解。我奶奶是我爸的繼母。曾祖母住在赤峰的時候,多次講述一個故事,大意是:這位繼母過門之後,把鴉片拌入黃油紅糖的秫米粥裏,饗以我爸。那時他三歲,最喜美味。就在這節骨眼上,曾祖母看出事情蹊蹺,奪過碗,叱令我父親的繼母吃下去。我的曾祖母能在風平浪靜中發現飯裏有事,隻是她一生所曆奇跡中的一種。在我兒時,聽曾祖母用蒙古語講過全套的《瓦崗寨》和《三國演義》。曾祖母不識字,她年輕時聽漢人說書,隻一遍就能把幾百萬字的故事記下來,且轉譯蒙古語。書中人物相貌秉性、兵器屋舍乃至草木蟲魚,無不栩栩如生。當她平端尺多長的煙鍋向前一戳,煙霧從唇齒浮漾之際,吐露故事可謂天花亂墜,而曾祖母則莊嚴如故,無論廝殺場麵怎樣血肉橫飛,仍臨危不亂,表示貴族身份的圓發髻高高挽在頭頂,所謂“百會”之處。麵對這碗秫米粥,我爸的繼母沒敢接,撲通跪下了。我爺爺也跟著跪下了。曾祖母把這碗粥順窗戶潑向當院,一條狗歡快飛舔,仆地,替我爸死去。
我媽常在不同的情境下引用這個故事,使其產生奇妙的寓意。譬如我爸翻譯書稿掙了錢的時候,酒醉以及拍案把筷子震挺高的時候,也包括他在小園裏種了許多向日葵,窗前蜜蜂飛舞的時候。我感到我爸一次又一次從他繼母的毒害中逃逸,他對我媽提起此事並無快意,倒不是怕死,仿佛別有感觸。
我爸三歲已成闊人,以眼睛特大、偷瓜、飛掠馬背和擅罵人馳名於朝魯吐一帶。他常站在牆頭上滔滔不絕地,用無法稱之為文雅的罵人話把富人小姐弄得不敢出屋,出屋亦心跳耳熱。鄉親們知道,當我爸爸的大眼睛烏溜溜轉起來後,就有人(包括廟裏的喇嘛)和瓜要倒黴了,與我大伯的溫良恰成對照。曾祖母將我爸昨日之種種稱為聰明,並讓大伯放羊,我爸念書。
他們跪了一宿,第二天被攆走。我爺爺彭熱蘇瓦早先是個當兵的。曾祖母獨身撫養小哥倆。後來我爸也投軍,遠飆天涯,與其繼母基本沒有來往。而此時我爸這樣說的時候,於我是意味著到供銷社買禮品,於堂兄朝克巴特爾是套馬車。
路上,朝克巴特爾翻來覆去地說自己種的玉米長勢好,甚至停下馬車指點。在南沙梁子下麵,朝克巴特爾的玉米地高出別人一頭,墨綠葉子肥大,像歐洲球員與亞洲同事站在一起那樣。馬車軲轆在沙窩裏磨蹭著,不時把大膽探頭的淺粉色的牽牛花軋過去。在車廂裏的花棉被上,陳虹和鮑爾金娜挺身坐著,腰身隨車韻律一致地扭動,以手遮陽,像給玉米儀仗隊敬禮。我外甥阿斯汗驚訝地盯著轅馬的臀部,後者高傲掀尾,糞蛋滾滾而下。在我小時候,曾用包點心的紅紙包一提溜馬糞,放在遼河工程局牆外的大道上,等貪財的人來撿。等有人發現,見左右無人,彎腰撿那紙包時,我們從牆後探身爆笑,羞得那人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