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雲良(1 / 1)

雲良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要想認識雲良,要到草原上。所謂草原,裸露著遠遠近近的沙丘。沙丘豐滿起伏,像無邊的吃不了的糧食囤積,雲影得意地在上麵變化幻影。這兒有草、湖泊,也種莊稼,葦子站在湖泊的岸邊,圍著沙丘列成一排。好像要防止沙中的蜥蜴爬進水裏。暮色降臨時,牧民低矮的泥屋仿佛真要坍塌下來,羊兒一隻挨一隻站在牆邊,全都垂著頭。玉米粥的香味從屋裏飄出來,樁上的走馬不安地挪移蹄子,惹得狗叫。男人把羊圈拴好,走到簷下接雨水的殘缸前掬一把水潑在臉上,驚訝地睜開眼,手心手背在褲上蹭蹭,頂著鍋裏冒出的大團白氣進入屋裏。這家的女主人就可能是雲良。這裏是地處東蒙的科爾沁草原,我的祖籍。

雲良沒到過城市,也不知道幾十裏外的人們怎樣生活,但是人們都知道雲良。在北京的一次領獎晚宴上,坐滿蒙古人的席上突然響起歌聲。初起,頗感突兀,況且他們唱得這麼粗豪。大廳裏紛紛站立傾聽的人們,聽出這首歌委婉多情,仿佛奔流的江水,仔細看隻是平緩的湧流一樣。歌罷,人們問,你們唱什麼?雲良。人們漸悟原來蒙古人都會唱雲良,包括席上白發蒼蒼的老者。人們還是奇怪,他們怎麼會唱同一首歌,這歌MTV並沒有播過。

雲良並不知道這些。每到接羔季節,有時剛生下來的羊羔不被母羊接受。雲良便唱一支名為《陶愛格》的歌,淒婉綿長,直到母羊流著淚給羊羔哺乳。在四月的廟會上,大群的蒙古女人像鑲在靴子上的花瓣,左一群,右一群,你分不清哪個是雲良。她們用新奇、讚美的眼光看著每一樣商品,大喇叭裏傳出民間藝人沙啞的唱腔,秦瓊趕到了那裏等等,賽馬的煙塵已經由遠而近。這些蒙古女人健碩、端莊,顴骨和鼻梁被曬紅了,眼裏充滿柔情。羞澀,大膽,善良,那樣的眼睛隨時都會笑起來。這時,你會覺得“雲良”其實一聽就會了,像另一些以蒙古女人命名的民歌,達古拉、諾恩吉雅、隋玲、鬆吉德瑪、萬姐。因為她們正站在你麵前笑,海藍色的蒙古袍鑲著橙色的滾邊兒,銀耳環和銀扳指的花紋裏透出歲月清白。

而如果你真的想真切地了解雲良,像看一幅肖像油畫那樣,像聽她的一段錄音一樣,就去聽齊·寶力高的馬頭琴曲。他的弓下有克魯河、嘎達梅林、天上的風,然後是雲良。我不知怎樣描述馬頭琴的音色,像唱詩班的喉音合唱,像馬嘶,像壯漢的哽咽。大提琴的深沉和薩克斯管的明亮才能組成這樣的憂傷。雲良出現了,右衽,兩隻手攥在一起。她向我們說,她說眼睛是裝滿了烏力吉沐淪河那樣不停的話語。沒有比齊·寶力高更了解蒙古女人的人。她們美麗嗎?然而一生堅韌。她們芳香嗎?然而有許多憂愁。齊·寶力高就是那位畫師,喝著酒,在七月的陽光下蹙眉走到畫架前,筆觸如飛鏢,如遊絲,然後停下來久久地看,直至晚風吹來,喊著羊的聲音悠長。齊大師的臉膛在夕陽下如雕像一般生動,抿著嘴卻如欲笑,像一個活佛。他原本就是活佛,3歲時被推為科爾沁莫力廟五世活佛。齊是寶力高的姓,他的祖先是成吉思汗的長子術赤,建立了齊巴齊格罕國。

我聽雲良的時候,仿佛身上的血全停下來,聽一會兒再流。歌聲或樂曲一點一點帶住胳膊、腿,最後像黃油一樣融化在溫婉哀怨的旋律中。我不知道蒙古民歌為什麼有一種悲涼之意,像秋天早晨的霧那樣包過來,又飄遠。我不知道我的祖先在怎樣的心境中創造了這些歌。它是悠遠的,有一些還詼諧,或者柔腸百轉,然而總有一些悲涼。像有一排柱套馬杆的漢子,在雨水中佇立,凝重笨拙,靜穆中散發著悲壯。這一種心緒在馬頭琴和長調民歌中透露得最為清晰。而他們的女人,就是雲良。賢淑,樸素,眉眼裏都是歌聲。

如果找到“雲良”的歌詞看一看,會為它的平淡而詫異。愛、思念以及遙遠。然而一首歌如果一代又一代地唱下去,所蓄積的含義和力量早就超過了歌詞,能夠把歌者所有的憧憬和願望奔放地表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