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青草遠道(1 / 1)

友人約我寫一篇談與鄉土關係的短文。他帶著沉靜的笑容,仿佛揣度我心底的鄉土印象。我猶豫了。

鄉土最根本的意義是地,它和天一樣,是人類無力描述的對象。說它,常蹈入“開口便俗,一說就錯”的誤境。我曾經長時期迷惑魯迅說過的一句話:“仁厚黑暗的地母啊,願在你的懷裏永安她的魂靈。”(《阿長與山海經》)語感有別於他以往的文風,像《聖經》中的“雅歌”。土地無疑是母親,這不僅由於“天覆地載”這種體會所給人的想象。老子極不情願留給後世的《道德經》中,以男女生殖器官的不同,點透土地的母性,並指明母性由深邃、靜虛、無為而產生的威力。我想土地最像母親的在於慷慨,自然界究竟誰在默默無聞、百代不衰地奉獻呢?隻有土地。當人們浮泛地歌頌金黃的麥浪、無邊的森林和美麗的花朵時,是土地奉獻了人類所喜歡的這一切。這多麼像母親,當有人說“這孩子又白又胖”時,懷抱著孩子的母親笑著,雖然她知道這並不是讚美自己。1855年10月10日在波士頓,一個美國人埃弗雷特在議會上激動述說農業的重要:“把一塊加裏福尼亞的黃金種進土裏,它永遠不變。把一粒種子撒在土裏,就會出現奇跡。”為什麼呢?土地有一種母性,她的職責在生命的繁衍。雖然黃金也源於土地,但土地的嫡生兒女是穀物、森林、草與花朵這些有生命的東西。

對此,人們能說一些什麼呢?

不說的緣由一在忘卻了,二在說不出。

土地被踩在人的腳底下。樸實的、驕橫的、富足與貧困的人都把土地踩在腳下。在所有的謙遜中,土地已顯示了最偉大的謙遜。母親分娩我們時的陣痛與流血,都被忘記了。堂皇的理由是:當時我們不知道。當我們用眼睛觀看世界的時候,看到的又是麥浪滾滾與稻花蕩漾,看不到土地。

當豐饒的莊稼被收割後,我們皺著眉眺望遠方的蕭索。土地的母親並不豐饒,豐饒的是莊稼。

在飄雪的日子,我們欣喜於漫天皆白,忘卻了白雪底下的土地。

在人類的眼睛裏,永遠看不清自己的母親。如同看不清被踩在腳底下的土地。

北方被犁杖耜過的土地,灰黃色漫漫起伏,如我在寒風中瑟瑟而行的母親。然而母親和土地歇息。第二年,土地又長出青草,在空氣中散發與過去一模一樣的清香。母親又在冬夜為兒女縫補寒衣。針把手指刺出血珠,昏花的眼睛眯著。

我喜歡的詩是《古詩十九首》中那句“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我不知這位無名的詩人在如此令人驚喜的樸素裏寄寓了怎樣的情懷,仿佛青草跪下禱頌土地,也如人類歌頌母親。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我在吟哦之間讀出悠長的寧靜。

然而我們說不出這種悠遠,如同說不清母親的恩情。

土地與母親,已然無法言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