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喜愛李白、蘇東坡,他們喜愛誰呢?當然不會反過來喜愛我們。僅從文學史上說,似乎缺少他們喜愛的人了。從現行的文學史看,蘇東坡似應崇拜李白,太白宜心儀陶淵明才對。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詩人不會按照我們的眼光去愛憎。
在文人中,李白喜歡大小謝(靈運、朓),雖然大小謝的才華在現在看來,遠不及李白。但李白對二位無限心儀。對大謝,李白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說小謝“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同為魏晉詩人,李白亦美譽鮑照、庾信。但對二謝,李白似乎想起來就意興遄飛了。蘇軾膺服的人不是李白,大約隻周瑜一人。周瑜武功有赤壁之戰弘揚,建功時又年輕,二十歲領“建威中郎將”銜。周瑜的相貌和談吐為蘇東坡傾倒。《三國誌》中,稱公瑾“瑜長壯有姿貌”,又“言議英發”,使呂蒙無可比及。
在詞人當中,辛棄疾熔鑄經史,沉雄蒼涼,他的崇拜者不是前輩中沉雄如杜甫、蒼涼似曹孟德之類的人物,而是武人孫權。他稱孫權是英雄,在千古江山中已無由尋覓了。辛棄疾本人乃驍將,率五千騎入金營五萬陣中,縛叛將張安國,晝夜兼馳,獻宋高宗前,使“聖天子一見三歎息”。
古代的中國人,卓越處並不把人生狹隘地分野文武,建功立業之心時時存之,而人格誌趣也是他們觀察別人的尺度。他們身心一體,視野開闊。時乎漢唐,一個僅抱“作家夢”的人,肯定為人唾棄。中國有出息的文人,都把國家民族置於最上地位,歌詩隻是詠誌而已。
前賢崇拜某人,更有甚者,將崇拜者寄托為自己兒子,當然此語隻能出於曹操。他說“生子當如孫仲謀”,雖鍾情孫權,但希望自己的兒子像孫權一樣。實際上,被崇拜者實在不必置放在“爹”的位置上鞠躬如也,後輩恰是自己的未來與希望所在。
而今的天真小兒,崇拜的隻是(不僅是,而在隻是)港台歌星。中國由漢唐至今,又越千餘年,競開始膜拜歌者伶人,言語至此,隻好打住了。
二
某次去南方遊,與友人夜抵縣城,筵宴,遇另一友人。彼此相熟名字文章,沒見過麵,於是“幸會幸會”了,吃,喝。
半酣,新友人發言,鄉音濃重。人大凡在酒後吐露心聲,就不計較普通話了。他說著,略有些激動,似在點評他人並旁及世相,語音由不能完全聽懂變成完全不能聽懂了。但我仍把握兩點:一、他說我。二、讚揚的意思。
聽不懂,但涉及我,就宜認真地聽著。友人對新友人的方言完全通曉,臉上的表情便複雜,譬如反詰的眼神,中立的傾聽者姿態或意味深長的笑。
越日,友人將他聽到的告訴了我,幾層意思,如何如何。對這些好話,我若聽得懂,依自己性格,會當場流露驚訝或謙遜以及感動的表情了,而且會加入談話。
然而我沒有,因為未知其意。後來想,我當時的表情大約如此:沉靜傾聽,偶爾點點頭,無大悲喜。
這不是高人姿態嗎?我平日最心儀的樣子。
但我平素恰恰不能如此,無論毀譽皆形於色,這是擺脫不去的小人物的本相。
倘若有人美言你幾句——無論多麼微末平凡的人,總會遇到幾句美言,不必像久旱逢甘霖似的感激,當然也不必拒人千裏之外似的推搪。調侃別人的讚揚,近於玩世,倘若對方真誠讚揚,調侃便已失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