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節 蜚語(2 / 2)

說實在話,我需要別人(特別是朋友)的讚揚,但免不了像清淺小溪一般嘩嘩作響,以示高興不已。這叫淺薄,我改不了。為修養計,我懇請譽我友人以方言或外語(包括梵文)來說。這固然也是一種矯情,矯情亦出於淺薄。從另外一麵說,倘有人痛罵你,你沉著傾聽,並偶爾點頭,實在是為人大境界,當然是以你能聽懂的語言。然而,這一點並不難做到。無論毀譽,你剝掉這些詞語的殼子,像剝去荔枝的殼子一樣,不計較這些話說的是誰,而是聽這些話在說什麼,就可以從容地品荔枝的果肉了。

女人上街,多是去商店看衣服;我上街隻是為了看女人。

舞場上女人很多,但我不喜歡看舞場中的女人。女人陷身舞場,在我看來真是可惜了,仿佛仙鶴在泥潭裏跋涉。在昏晦甚至迷離的燈光下,在暗中許多眼睛的逡巡下,女人和男人貌似若無其事,但手腰並抱又若有其事地旋轉進退,何苦呢?把女人的美(如果不算糟踐,也給)消蝕了。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私見,該跳還跳。男女間的親密,不見得不美。我非常欣賞初戀男女的儀態,或坐在湖邊耳鬢廝磨,說想說的話;或擁抱一次比一次珍惜。他們雙手牽著,雙眸相視,旁若無人矣。這是美的至境。那女的把頭一偏,偎在男的胸前,像躺在白雲堆裏,像趴在地上傾聽遠方的足音。那男的用手臂圈著女的,像兜攬一大捆鮮花。這是真擁抱,不似電視劇中的假相。這是少年人出自愛情的擁抱,不是男女演員作戲,也不是嫖客摟著妓女,更不是走紅作家用手捏文學女青年的大腿。我還看過偷情人苟歡,因為當今偷情較普遍,就能常常看到。他們(偷情的當事人)也擁抱,姿勢雖與初戀者無大異常,但總是不美麗。或過於熟練,而無猶豫。或過於猶豫,形同貓狗。偷情人大多三四十歲吧,手腳利落但臉上佯無表情。他們瞞誰呢?丈夫或妻子自是瞞過了,瞞我這個常去花園裏踢腿的閑人麼?他們隱瞞快樂,假裝做一件平凡的工作。可見人不可苟且,不然至少不美。偷情者防範著一雙天眼,雖鑽入密密紮人的灌木叢,亦不礙天眼透視。然而,初戀的人已渾然忘記天眼了,這是人神相通之際。

我家的窗前有花園。人們上班之後,街上行人稀了,我來到花園裏。這兒有石凳,坐上,兩條腿剛好離地。我就閑適地悠蕩著小腿,看腳下的草和頭頂的樹,看街上的女人。女人走過來,身段和表情,兩腿矯健地交替前進,背影可觀。我覺得我很幸福,認真地看過那麼多的女人。女人在放鬆地行走時無不美麗,倘若年輕的母親與學步的孩子一起走,母子間的交流尤感人。母親注視孩子的眼神深邃而清澈,常不自覺地模仿孩子的表情和姿態。我也喜歡看到戀人在一起走,這時我並不會像項羽那樣,生出“彼可取而代也”之心,也不會像阿Q躲在角落裏扔小石子。一般說,妻子在家裏並不為丈夫時時欣賞,盛裝的少女亦不為父母認真觀察。那麼,美像電一樣,無形流失了,而我,像是乞美的丐人,碗邊上總有一點別人的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