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昨日貼一告示:關於犬的彩色照片的通知。大意:養此物者領證須到指定地點(照身份證相之處?)照狗的彩色照片,過期不候。此告示吸引人目光之處在於婉轉新穎。給狗拍照屬新穎,稱狗為犬則婉轉,而且端正。如果是“關於狗的彩色照片……”就不像政府的口氣了。犬是文詞,狗乃口語。犬如豕一樣是科學規範術語,如動物學之牧羊犬、麥丁犬,如它們上學的名字。狗就是狗,含著侮意,狗崽子、狗熊、人模狗樣、漢奸走狗、狗屁。但歸到屬相,就不能說“我屬犬”,叫著讓人一激靈。
我見過一位不許管狗叫狗的人。他是警犬馴導員,姓劉,麵色平靜。
“狗的視力……”一次我向他發問。
“犬。”他糾正我。
“是的,”我問,“犬有沒有彩色視力?”我聽說,狗——當然是犬的視神經缺少管狀與錐狀細胞之一種,不能分辨色彩。看世界如國畫家一樣,“墨分五色”。還有一個外國人聲稱狗看周遭是帶紅色的灰白,仿佛他有犬目。
劉馴導員沉吟一下,說:“犬的嗅覺是最好的。”他顯然不願說犬的缺點。
“那它們的視覺……”
“犬主要依靠嗅覺。”劉說。
那就說嗅覺吧。“狗……”
“犬。”他再次糾正我。
“是的,犬。”我說,“人類基本不能用嗅覺識別事情的性質。”
“對。”他堅定地回答。
“比如我們無法用嗅覺識別誰是經理,誰是足球教練,也嗅不出來誰是倪萍、趙忠祥。”
“對。”
“我們要靠視力及其推理判斷。”
“是的。”
“但狗,不,犬能夠將氣味記憶存盤,像DNA指紋圖一樣,絕不重複。”
劉點頭。
“可是,”我的疑惑還沒有解決,“環境的因素,比如化妝品,經過化學洗滌劑漂染的衣物、食物,從空氣中飄來的工業汙染、賣油條、炸臭豆腐的氣味,會不會幹擾犬對嫌疑人的識別呢?比如他昨夜在KTV包房玩了一宿,抽煙喝酒洗浴,等等。”
“犬的嗅覺是不能懷疑的。”劉嚴肅地回答。
“我沒懷疑。我說的是犬的鼻子這麼敏感,是否容易被環境汙染所——怎麼說呢——傷害?”
“是的。”他有些傷感,“現在的環境太糟糕了。”
“不適合狗生存。”
他瞥了我一眼。
“妨礙犬的精巧的嗅覺。”我又說。
他默默點點頭。過了一會兒,他說:“我跟你說吧。你知道用警犬追捕嫌疑人最怕啥?”
“嫌疑人往鞋上倒酒,然後把鞋脫掉?”我回答。
他搖搖頭。“最怕月經期的女人。”
我不解其意。
“有一次,我們追捕嫌疑人。快追上了,犬越來越興奮。突然,它停下了,朝橋上暴跳狂叫。一個女人騎車在上邊走。我一看,完了。”
“咋完了?”
“肯定是經期婦女。狗對血液氣味最敏感。一遇見這個,就完了。”
“怎麼完了?”
他用手比畫,說不出來。
“把原來的氣味忘了?”
“對!”他痛惜地說,“把原來的記憶覆蓋了。”
我一聽,也挺遺憾。但你也不能不讓婦女來月經啊?
“血的氣味太強烈了,傳得特別遠。”劉接著說。
強烈?可見人類的鼻子低能拙劣,無異於形同虛設。人們不可能知道誰在月經期,或做其他什麼。
“那犬更不能到屠宰廠附近破案。”
他移動坐姿,不予回答。凡是對犬不利的話他都不說,且不愛聽。
後來我想,我們的鼻子看來隻是粗略地辨別香臭,如稚兒讀連環畫。犬鼻是讀哲學概論、微積分、大百科全書的。咱們,鼻盲而已。但鼻子太靈之後,每天對幾千種氣味進行分析,也夠惱人的。倘若參加萬人集會,其味無異於萬眾呐喊,太可怕了。我突然有點憐憫狗,當然是犬。
犬的彩色照片的告示,在樓前貼了十多天,直到被風刮得支離破碎。我瞅一眼,就聯想到,這空氣中其實有多少我們並不知道的神秘氣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