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平奶奶(1 / 1)

我去桑園的時候,常看到一單元的平奶奶坐在條石上,自言自語:

“藥也不知吃了沒有?”

平奶奶有白內障,眼快失明了。偏又喜歡看看對麵是誰。有時候湊到了人家鼻子下麵,使對方不高興。

頭幾日,她坐在條石上落淚,聽到什麼人的腳步聲,就抹一把鼻涕,說:“哎呀,你說咋整……”說著就哭起來。她擔心微弱的光感一點點消失,成為完全的瞎子。往常,沒什麼人與她說話,包括同住的兒女。她熟識我的腳步聲,早早打招呼。

我說:“平奶奶,眼睛最怕哭了。你沒聽講評書的人說,誰誰活活哭瞎了雙眼……”

“嗯。”平奶奶茫然望著遠處。“我不能再哭了。”過一會兒,眼淚又流下來。

白內障不難治,熟透了能夠手術,但平奶奶沒有錢。實話說,有些錢。她老伴死後,單位送來五千元撫恤金。這堆錢放在床上,平奶奶打著滾兒哭。說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錢啊!老伴死了給這麼多錢。而後辦理喪事,親戚擺桌吃飯。這錢隻剩下兩千元。可是——

“他們老尋思還有三四千元呢!”平奶奶憂慮地說。“他們”是兒子、媳婦和女兒等。

平奶奶跟掃院子的王嬸聊天,傾吐另一番內容。

“老伴知道我眼睛不好,臨死前用縫紉機紮了這麼一摞鞋墊……”

王嬸轉述的時候,用手上下比畫半尺距離。

“我在三十四中學敲鍾、熱飯盒。一到中午,我老伴就站在邊上看我,一句話也不說。你說我咋不想我老伴……”

王嬸抬手擦眼睛,接著說:“她然後就哭。”

平奶奶每天一早過馬路到小市場買便宜菜。等賣菜的收攤之後,買一堆菜葉子才花幾毛錢。但平奶奶犯愁過馬路,怕車。

兒女看到她慌慌張張過馬路,不高興,說:“你也不是沒錢,非得買那些破菜。”

平奶奶說:“他們哪知道就剩兩千元了。”她跟王嬸商量,打算分給兒女。

“不行。”王嬸堅決,事後又向我轉述。“越分,他們越尋思你的錢多的是呢。錢你留著看!”王嬸問我,“我說的對不?”

“對!”我回答。

後來,平奶奶開始看病。托人從齊齊哈爾買來五百元錢的中藥。碾粉,我和王嬸一起幫她攤成小包。

“早飯前20分鍾服,午飯後30分鍾服,晚飯前40分鍾服。”王嬸時不時地向她宣傳。這藥也太神經,又前又後。我從她窗前走過時,也能聽到平奶奶的孫女用稚嫩的聲音念:“早飯前……”

平奶奶被前多少分,後多少分弄糊塗了,不僅記不住時間,甚至搞不清一天應該吃幾包。有一天問我:

“哎呀,你說我吃沒吃藥?”

昨天傍晚,我和媳婦到桑園散步,平奶奶從條石那兒跑過來,小手上下扇乎著,拍我一下。“我看見你了!”

我一愣,見她臉上皺紋都笑開了。

“你還挺好看的呢……”

藥管事了。原先我對它前多少分鍾,後多少分鍾的玄奧有些懷疑,但窮人身上常常會有奇跡出現。而且藥效好到讓平奶奶覺得我“挺好看呢”,這是副作用。

平奶奶有一些手舞足蹈的意思了,又問:“這是誰呀?”

“我媳婦。”

她第一次看見我媳婦,不久前她曾向王嬸打聽過我媳婦長什麼樣。我們已經在這裏住四五年了。

“嘖嘖!”平奶奶擊掌,“挺漂亮的……”

好藥啊,她不僅發現了我媳婦“漂亮”,更可觀者,雲彩、小鳥和鮮花,也可以過馬路了。

“還哭不?”我問。

“看著了,我還哭什麼?”平奶奶擊掌,笑。

桑園的美麗,以前對平奶奶來說並不存在。如同列那爾說的,“夏天,對盲人不過是一個蒼蠅嗡嗡亂飛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