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曾說過,一個人的一生其實到14歲就結束了,後麵的日子都在苟延殘喘。
隻有在童年和少年,每一天都是新的,生活向他們展示了無限的豐富與新鮮,什麼都是第一次。第一次見到螞蟻,第一次遭逢暴雨,上帝仿佛精心安排了每一件事物和孩子們見麵的時間和內容。在你沒見過螞蟻的時候,螞蟻難道不值得你頓足驚喜嗎?這個小小的、六足的昆蟲忽東忽西地從草地上爬過,不知所終。孩子因此而大歡喜,和它說話,並期望它回答。然而它不語,又不知所終。不止螞蟻,天上的雲朵、枝上的鮮花、河裏的流水、嘀嗒的鍾表都不語,按照自己的方式在時間中演化變幻,使孩子們變為詩人,感歎追究。這樣的日子多麼快樂,讓孩子在世界的豐富性裏了解自己。當所有的“新”都結束的時候,如同一部精彩的長篇也結束了,這個時候大約在14歲。
隻有少數人能夠使這種“新”持續下去,他們握住了上帝的手,使自己不斷能看到“新”,保持兒童拆表的那份激動和純潔,譬如愛因斯坦、畢加索、希梅內斯和李白等等。其他的人則要在14歲左右紛紛下車,落戶到一個不再新鮮或即使新鮮卻不再激動的陳舊的世界上,重複、敷衍、周旋,關閉了與上帝交流的門。我說的“與上帝交流”,當然是人與自己遭逢的種種喜悅。因此你看不到一個40歲的人鬼鬼祟祟地拆一隻馬蹄表,也看不到一個50歲的人趴在地上觀察小草的生長。我寧願把這種情形分為“人生”與“後人生”兩個階段。
在所謂“後人生階段”,即上帝離開了人的階段,你會看到青少年常常憤怒。所有的神跡都消失了,即所有的新鮮感都結束了,他們在另一個世界生活。這個世界的邏輯是尊卑、順逆、榮辱、進退。他們被迫接受大量的所謂“知識”,譬如一個字寫10遍,譬如用9年的努力去升所謂高中。9年?世界杯才4年,研究生課才3年,抗日戰爭才8年,而一隻叱吒山林的老虎從生到死的壽命也不過15年。而孩子上了高中又怎麼樣呢?多數並未怎麼樣,依然故我。人們究竟要把孩子培養成什麼呢?不知道。或許還是羅素說得對,人的壽命太長了,人的許多事情都是為了應付這個壽命而設置的。但揮霍一個孩子的人生比揮霍一個老人的人生更可惜(不是說壽命,而是說創造力)。隻要提一個問題就足以把人問住:孩子們不上學去做什麼?還有一個更簡單的問題更令人目瞪口呆:孩子們如果不上學,誰來管他們?
我們明知道自己很愚蠢,但還是愚蠢。
而上帝向我們所作的手勢,譬如柔軟的草芽竟從硬土裏鑽出來;刺槐無休止地放出香味;旋律,和諧飽滿令人心馳神往的旋律;色彩和線條對我們的誘惑,在14歲之後,我們大多視而不見了。
2
因此,我們應該來聽聽孩子們的話。
一方麵,我們這些“後人生”的人期待“人生”的人把他們的喜悅傳達過來,仿佛為板結的土地澆一瓢清水。孩子們離上帝最近,他們是人生喜宴富有的老饕,即使帶些殘羹也令我們驚喜,讓我們這些早就不拆表的麻木人發現快樂,即拆表的快樂。
另一方麵,孩子作為獨立的人實在應該獲得表達的立場。我一直認為,孩子除了是基因的受者之外,實在是與你絕不相同的人。你是教育者麼?教育孩子的何止是父母與老師,藍天白雲、痛楚歡欣、電視書籍、挫折困頓對他們的教育豈不更大。你是撫育者麼?無論從資源的角度還是從保障的角度,孩子的撫養者是全社會而不止於父母。如果從對孩子的貢獻而言,比父母排名更前的應該是弗萊明與愛迪生,難道青黴素與電視機比給孩子喂飯的作用小麼?但我們在教育以及撫養的諸環節中,的確是最大的責任者,有時這種責任使我們感到喘不過氣來。同時,我們是最愛自己孩子的人。這種愛與責任常常使家長恍惚到忘記了孩子也是一個獨立的人,以及他們有自己獨立的思想。我有時覺得,父母和收藏家多麼相似,據有珍品,觀察市道。但孩子——雖然你可以把他們想象成和氏璧——並不在乎你的品鑒與把玩,他們不是遼白瓷雙耳海馬,也不是黃花梨木高幾,他們是另一個人。我們的錯誤在於:由於我們付出了難以想象的愛,就要求孩子必須比我們強;由於我們提供了基因(所謂血緣關係),就不允許孩子站在與我們不同的立場。事實上,人,這個稱號遠遠高於基因、責任或資源之上,他是獨一無二的個體,具有選擇的全部自由。因此,我們在潛意識裏對承認孩子也是“人”這一點感到痛苦。人們寧願在兒子們滿臉胡髭豪飲的時候,或女兒們懷抱嬰兒換尿布的時候恍然自語:孩子們長大成人了!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雲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