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節 拆表的快樂與成長的煩惱(2 / 2)

實際上,這很庸俗。如果允許我說得刻薄一些,這裏透著一些交換。用愛交換孩子的恭順,用嘔心瀝血交換孩子的與眾不同。在父母的愛與責任中,不能不說無私,但真正的無私是不求回報的,包括望子成龍這麼一種崇高純潔的回報。你知道“望子成龍”這四個字有多麼沉痛,它戕害了孩子多少天真與樂趣,使他們多麼畏葸,多麼麻木,多麼戰戰兢兢。當這種無私的愛的份額膨脹到把孩子獨立人格擠癟的時候,你還能說這種“愛”是無私的嗎?

常常地,我在熟人中看到笑吟吟地走來一對父子或母女,他們不僅相貌(基因!)相同,動作、表情、思維方式乃至話語係統都毫無二致。我所想的是,他們為什麼拚畢生之力培養一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呢?如果這種教育模式是可以被讚許的,你就甭想指望社會進步了。

然而就我而言,也常常擔憂孩子與我不同的種種想法,因為我把握不了這種想法,又怕孩子為此步人歧路。因此,在這篇文字中,我很大程度是在批判我自己。

那麼,讓我們常常聽聽孩子的話,而不要因為年齡上的優勢或基因上的優勢威壓他們,或者擺出“我倒想聽聽你能說出什麼”的架式。

在孩子們的話裏,即便聽不到玄妙的大道理,也能得知他是與你絕不相同的另一個人,可以進入他們的時代,分享他們的喜悅和憂傷,這已經足以讓人喜悅,也讓人震驚。

如果——姑且這樣設想——讓十四五歲的孩子寫一本書,把他們的所思所想記錄下來,對父母包括對所有的父母來說,就等於進入一個新世界,我甚至想用“財富”這個詞來形容。

因此,孩子們要寫的,必定是真誠的,這是與成人寫作的最大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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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這些話是由我女兒鮑爾金娜寫的這本書所引發的。

鮑爾金娜從小就喜歡寫作,大約是她從小就看我寫作,以為人大約都是要寫作的。

但我對她的文字熱情一直采取低調的姿態。一是所謂文路荊棘,不忍其受苦;二是我希望女兒在繁勞的學業中盡量去做讓身心放鬆的事業,譬如她癡迷於歐美流行音樂,水準已不在電台DJ之下了。譬如她畫畫、唱英文歌、醉心NBA與國奧隊、滑冰與遊泳。我鼓勵她去做離上帝最近的事,單純、率性、快樂。

我想到她小時候在花園漫步,手指著蜜蜂而忘情,那神態令人感動。

然而鮑爾金娜仍然在寫作,包括日記、書信和一些文章。而我用讀者而不是父親的眼光閱讀她發表過的文字,感到她寫得樸素而誠實。鮑爾金娜從小就是一個誠實的孩子,並痛恨所有虛偽。而樸素證明她要說的話,內容更重於形式。這比青少年易有的無病呻吟的文字病要好,這一點我當然是欣慰的。

然而,我受出版社委托通讀這本書之後,所受到的震動遠遠超出我的想象,當然也超出我在前麵說過的那些感想。我想不到她能以如此真誠犀利的鋒刃挑破布滿灰土的生活厚幔,所謂“文學”一詞在這裏是虛弱的,因為孩子們寫東西時沒考慮過文學,更沒考慮過文壇。既然沒有這一層“文學”的隔膜,就可以清澈地看到她和朋友談心時的晶瑩心態,大膽、放肆、純潔。看到我們所忽略了的人生艱窘時,她所表現的痛心,看到她被扭曲的憤怒,看到她對老師一往情深又帶有調侃意味的讚美,看到所謂早戀,看到發憤、沮喪、辛苦與得意,看到一個“新新人類”的潑辣和溫婉女孩的盈盈情懷。

由此,我想起詩人張洪波說過的那句話:我相信這套書的讀者不僅是孩子,更多的還是家長。而我相信,像我女兒這麼大的孩子會欣喜地接受這本書,因為它不虛偽,沒有大人的包括出版商的“策劃”,像進入一個瘋吵胡鬧的女孩聚會。我也相信大人(包括家長和上大人)也能從中受益,因為你聽到的是你孩子說的真率的無飾的心語。孩子都是一樣的,隻是多數孩子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寫一本薄薄的書。這就是他們要說的話。

對鮑爾金娜來說,我還是希望她不寫書,平靜而快樂地過一個女孩兒的生活,像當年手指著蜜蜂,看這金黃的東西如何嗡嗡,驚訝樹葉為什麼一下一下在風中嘩動。她眨著黑眼睛想,想的都是上帝所想的事情。

§§第四輯 愚蠢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