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十七歲之口福(1 / 1)

我十七歲的時候下鄉了,當知青。

據說寫知青生活不僅不時髦,而且已引起文壇前衛人士的憤恨。他們憤恨知青作家在文中流露的理想、純潔信念和親曆的苦難。那麼,我寫一些知青生活中瑣屑的事情,譬如吃。

吃玉米麵發糕。

“糕”是一個高級詞,仿佛是富有滋養與滋味的上等食品。但玉米麵發糕就不上等了,玉米摻水,在盆裏攪稀發酵,上鍋蒸。熟後刀切成塊——若有藝術觀點亦可切成菱形。剩下的事就是吃。

我們——赤峰縣東方紅大隊的知青們,收工後或蹲或站吃這些黃澄澄的大發糕。味道——最奇怪的事情在於——我當時與現在無法指出它是什麼味道,因為餓。我們知道白麵饅頭香,烙餅更香。但不知發糕是什麼味道。為什麼餓呢?難道糧食不夠吃嗎?不是,赤峰縣東方紅大隊是全國農業學大寨的典型,甚至聯合國的黑人都參觀過,畝產噸糧,糧食怎麼會不夠吃呢?青年點的學習室堆滿了玉米,隨便吃。

餓是因為累的。

我們早上四點鍾起床,吃發糕然後下田勞動。十點鍾發糕液化成汗蒸發,再吃發糕。中午收工,當然正規地吃發糕。晚上還吃。吃完學馬列主義,而後再吃發糕。

菜嘛,隻一種,鹹菜疙瘩。把鹹菜疙瘩切成條是高雅的吃法。多數人——包括我——赤手從缸裏撈一個吃就是了。知青中的有錢人,譬如當代課教師的人,花一角錢買兩棵蔥,捏成段兒,有白有綠的,泡在醬油裏佐餐。

哼!這是我們鄙夷這些小資產階級分子的奢侈生活而從鼻孔裏發出的憤慨。但我們也知道,蔥兒比鹹菜甚至鹹菜條都好吃。

我們一年四季隻吃這兩樣東西:發糕與鹹菜。

到了十一,即國慶節,我們將吃一頓白麵饅頭。這是黨中央、毛主席送給廣大知識青年的關懷。毛主席萬歲!每到十一,我們青年點都會響起這樣的歡呼聲。

的確如此,白麵如果不是毛主席給我們的,還會是別人嗎?難道是金日成?不可能。我們心花怒放地吃白麵饅頭,吃了還想吃,隻歎自己隻長一個胃,恨不能把肚子剖開,把腸子之流掏出去,全裝滿饅頭。吃飽了,我們還盯著饅頭看。這麼好的玩意,竟無人吃,孤零零地放在鍋裏。可惜呀!

還是回到發糕上。幾年前,我們知青聚會,說那時咱們每頓吃多少發糕。大家悶頭想了半天,說一般是二到三斤,一天吃十來斤。大竇有一次吃了四斤。

四斤。我們覺得難以置信。大竇這家夥唱歌隻一句:“我愛這藍色的海洋……”帶哆嗦的,第二句他唱不上去。過半天,還是那句“我愛這藍色的海洋……”你不得不在心上給他續上第二句“祖國的海疆壯麗寬廣……”他唱多少句,你在心裏續多少句,要不難受。這家夥一頓吃四斤發糕。

我們在20年後聚會的時候,麵前擺滿各種菜肴,但無人動箸。大家皺著眉頭、撇著嘴,思索自己當年吃二三斤發糕,大竇竟然吃了四斤,成什麼人了?

大竇現在幹啥呢?我問。別人說他在發電廠看儀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