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不僅是一種習性，有可能還是一種本能。我是說，它或許是與生俱來的頑症。傲慢跟人的能力無關，有大能耐的人往往謙遜。宗教早就發現傲慢是一種惡，《聖經》、古蘭經與佛經都倡導人應該謙遜。人如果還不謙遜，宗教告訴他們，至少在神的麵前謙遜。推而廣之，在人人麵前謙遜，在動植物即環境麵前謙遜。這時，人顯得比較容易被接受。
我曾經推想哪些事可以導致人的傲慢，比如說，登上月球、統一六國、當博導、製造支努幹人直升機、寫大文化散文、發明耗子藥……這樣的名單列不完，列完之時，也寫完了人類文明史，像湯因比一樣。我想的是，有什麼事使人不傲慢嗎？結論是沒有。什麼事都會讓人傲慢。和我一起跑步的一位小夥，年齡20歲，體重90公斤。他為自己的肚子暴凸感到羞恥，便謙卑。跑到後來，他肚子沒了，竟變得趾高氣揚，舉手投足一律舍我其誰。我想，肚子沒了都能使人傲慢，天下事哪還有不讓人傲慢的呢？
人比動物有能力，這是通識。雖說以單項論，人不及動物，無論潛水、奔跑、夜視、飛翔、耐寒、消化、嗅覺，人都不是動物中最優秀的。但人的綜合能力強，借助外物——車輛、槍械、電腦、手機、飛機、因特網、殺蟲劑、大提琴——逞能的能力強。人這麼一種有極大能力的生物，最可怕的習性就是傲慢。一傲慢，知識才有可能變成邪惡的手段。然而，從另外的意義上說，傲慢是信心，是自我評價，是壓倒一切敵人而不被敵人所壓倒的氣概。所以，人免不了或多或少地傲慢，無論肚子大小與職務高低。對此，誰若不信就去讀《阿Q正傳》與《堂·吉訶德》，這兩本書都講出人在處境中的詩意。阿Q的曆史，外人看是謙卑與受壓迫史，他自己看是傲慢史。他的一生充滿了詩意。阿氏捏小尼姑麵頰、拿板磚砍尼姑庵大門革命、目睹白盔白甲革命黨人遠逸、為未莊人啟蒙、向後現代主義學者假洋鬼子挑戰、示愛於吳媽，一波三折，三番四抖，處處有光亮照入，雖然籠罩著尼采與哈代式的悲觀，但阿Q九死而不悔，在傳統戲曲的吟唱中結束了微賤的性命。阿Q平生時時事事傲慢，揚名起腕是他最明顯的性格特征。阿Q如此，人人莫不如此。每個人都能在阿Q的行狀中找到自己的影子，誰都免不了俗。
在非戰爭狀態下，傲慢是人類表達自己優越的主要方法，這和肉食動物齜牙的含義差不多。人傲慢會引起對方的恐懼與尊敬，雖然事情不全如此。事實上，傲慢的人完蛋得最快。他們的完蛋常常可以避免，但由於傲慢，沒有人願意搭救他，缺乏群眾基礎，最後隻好聽其自然。像阿Q被斬決的那天，未莊的人無一去劫法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