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五條馬路的街口——這是日本人的遺產——我見到一幕險情:綠燈一亮,車如箭射,或左轉或直行。一個騎自行車的女人不顧信號,橫騎。車從她身邊嗖嗖駛過,一輛車淒厲刹閘,後車差點追尾。阿彌陀佛,女人安全騎到自行車道上。我吐出一口氣,終於沒見慘象。
到了對麵,見到那女人。她騎得很慢,看不出有什麼著急的事。她穿一件紅毛衣,長得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壞。我反複看她是因為我看到了一個幾乎被軋死的人仍在平靜行進,這不是一般人所能看到的。非好色也,好生使然。然而,驚栗在我,她像真正的大師一樣安之若素,仿佛什麼也沒發生。的確什麼也沒發生,街很平,馬路牙子是新換的拋光雪花石,樹綠了,樓房還是高的高矮的矮。而這女人像千千萬萬普通女人一樣往家趕,回到家,看到家裏熟悉的一切,包括所有破爛。
人真是不可思議。譬如,在平靜的生活中,一個人查出絕症,感覺天崩地陷,然後治療。錢啊物啊,嘩嘩往這個無底洞填。這時候,每一個偏方都被認為是轉機,醫生的笑容被看作上帝的笑容。說到感激,此境中人特別愛感謝,每天都感謝這感謝那,所有的人都可能是恩人和準恩人。而如果這時醫生宣布此病誤診——有一個資料說,許多抗癌英雄實為誤診患者,當然這可能是個玩笑——病人及親屬將歡天喜地卷囊而去。然後是謝謝,不是謝謝誤診,是謝宣布誤診和誤診前的精心治療。在其他一些關乎生命的事件中,這情形被稱作“危難時刻”,比如沉船之後被撈上來,在倒塌的小煤窯裏靠信念和飲尿自救,充滿傳奇和悲壯色彩。
人們也許太喜歡傳奇。我覺得種種化險為夷的故事都不及剛才所見婦女逃生的場麵更不可思議,但沒人感動和謳歌,連她自己也不感動,更不用說她的家人。那麼,假如用荒謬的立場推導一下,生命的寶貴性也許依賴於下列要素:
一、傳奇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後波平。
二、時間性。太短了不行,譬如我見到的婦女曆險僅十多秒,沒有長度就沒有鋪墊、高潮與引人人勝的結局。
三、感動性。有人從中感受到情緒上的起伏。
這個結論實在越說越荒謬。生命難道在故事裏才顯出珍貴嗎?可能人們太麻木了,離不開故事。或者說,陷身於故事的人生才顯得不平庸?它僅僅對別人有可看性。
這裏說到感恩。人在平靜的生活中大多拒絕感謝別人,置身無助才謝個不停。這種感謝被固定在一個具體的事件上,事件的主人公一定是弱者,一定回天無術。除此之外,人們想不起感謝什麼,忘記了生活得以延續的許多因素,比如法律的存在。不打官司,沒聽說誰在感謝法,也沒有人感謝司空見慣的保障性事物。
誰發明了斑馬線,讓人們行走安全?
誰發明了青黴素,人均壽命提高幾十歲?
誰發明了刹車裝置,使大多數行人都沒有死亡?
誰發明了飲用水清潔係統?誰發明了止血鉗?誰發明了人工呼吸……
這個單子可以長長地寫下去,出版一本10個印張的書,既然沒人感謝,就不寫了。我見到的那位逃生的婦女甚至不感謝自己竟有這麼大的造化。為什麼?不為什麼,習慣了,麻木了。這是多數人的生活態度。假如電視台搞一個街頭調查,問每個人需要感謝什麼,人大約疑惑,想不起來謝誰。如果問他們抱怨什麼,多了,收都收不住。
人活著,忘記了感謝,卻忘不了抱怨。生活會在抱怨中變好嗎?沒人想這個問題,依然在抱怨。這也是多數人的生活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