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節 酒,味甘辛,大熱有毒(1 / 1)

標題這句話是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對酒的評估。他說的酒有兩種。米酒“味甘辛,大熱有毒”。而燒酒,即西域傳來的蒸餾酒,“辛甘,有大毒。敗胃傷膽,衰心損壽。與薑蒜同食,令人生痔”。這段話近於指控犯罪嫌疑人。米酒是武鬆喝的以及唐朝以“春”為名的發酵酒。唐代,酒都帶“春”——瓷頭春、萬裏春、浮玉春。我最喜歡其中一個名字:軟腳春。那時賣酒並不叫賣春,日當壚。李藥師的《本草》,內容駁雜,也有“蟋蟀要原對的”這種離譜的藥性分析,但對酒性解說很準,準就準在“毒”字上麵。酒通經絡、活血脈,這是越俎代庖式的讚美。血液循環是由於心髒的勤奮,並非酒精的功勞。這在哈維的《血液循環論》中說得很清楚。嚴格講,人體對酒精沒有任何適應性。即說,人在進化的初始或日上帝造人之時,沒有編入這一程序。酒是人類發明史的重大敗筆之一,用東北話說,叫“胡整”。為什麼人沒被全體喝死還在繼續喝呢?是有肝髒這個天下最愛管閑事的器官的抵擋。當來自胃腸的物質準備進入血液之前,要接受肝的處理,能製糖的製成肝糖原,把蛋白質合成血漿蛋白,使脂肪變為膽固醇、磷脂和酮體,而遇毒——包括李時珍說的大毒,化而解之,使人無恙。

說一個人酒量大,是說此人肝髒尚好,而非性情豪邁。倘若酒人的肝髒不再解毒,將出現奇異的局麵:喝一兩二鍋頭,醉三個月甚至八個月,或許永遠醉下去。因為酒精未被分解,它永遠在血液裏循環著,像垃圾衛星在太空遨遊,沒人管了。酒後愛笑的不斷笑著,一天10遍;愛哭的哭倒所有城牆。

人靠肝的這麼一點能耐使性,日夜杯盞。而肝的解毒功能原不為酒,是為了人類在誤食毒性較小的食物之後得以複生。在現代生活中,這一功能更多工作於藥物毒性的分解上,如破壞嗎啡與鎮靜劑的毒性等等。也可以說,人類的肝是全世界藥廠的生存基礎之一,包括輝瑞這樣的大藥廠。若無肝的屏障,大多數藥品,特別是抗生素都會致人死命。而肝之解酒,或許是上帝對人的一點憐憫,像歌裏唱的“太累了,你歇歇吧”。歇歇吧,變成喝喝吧。喝吧喝吧,反正有肝。而肝有那麼多高尚的事情要做,如造血、凝血、儲存銅鐵原料、維持血糖濃度,不甘終日解毒,實為解酒。這如同讓一位院士當電影院座位引領員。院士最終頹廢發胖,變為脂肪肝——它用脂肪化來減少自己的工作,甚至用纖維化表示不適於原有的工作崗位。如果吃藥至此,尚可;由飲酒使肝異化,如一場逼良為娼的鬧劇。

成吉思汗當年飲過西域進貢的蒸餾酒後,悅然而眠,醒後生悔,囑子民永久不可飲杯中物。對一個全民皆兵的民族來說,晝夜須有揮戈迎戰的警覺,而酒使人麻痹,難免齊齊死於敵手的刀斧之下。《古蘭經》何等英明,使教眾禁酒。此禁無論對健康、對節省糧食和水資源——資源專家對造酒的糧食所消耗的水資源進行評估,認為這是極大的浪費。電視裏見到,阿拉伯男人個個英武精銳,包括衣衫不整的阿富汗人,未受酒精糟改是理由之一。中國是全球最大的白酒生產國,不知消耗了多少糧食。對一個解決了溫飽的國家來說,如果糧食太多,無處可用,祖國大地不妨多栽花種樹,使之經濟效益更高,總比造酒強一些。

我當知青時的生產隊長指著他家櫃上的半瓶白酒說過:酒這玩意兒挺牛×,放在玻璃瓶子半年沒事,進人肚子,一會兒就完蛋。少頃,他又說:酒怕見人啊!人一見酒,就二潮八蛋啦。“二潮八蛋”非計量用語,而指人之智商情商的全線崩盤。此道理人皆知曉,飲者胡為?此題孟德答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放翁又說:“閑愁如飛雪,入酒即消融。”酒當然有神奇的一麵,吾鄉格言稱:天下無酒不成席。酒最神奇在於迅速轉變惡劣情緒:小氣人大度,沮喪人振作,懦弱人豪橫。同時它也讓人產生依賴性,所謂癮。人上了某種癮,隻在一條道上走,不會拐彎。走著走著就把自己給坑了。古人像“本草”那樣愛給萬物定性,如:“酒,大熱有毒。”還有:琴味辛平;劍卒烈有小毒;詩苦寒而燥。套這個路數,可說:飲者味甘,性無厘頭,可入傻瓜排行榜也。

§§第五輯 看人的看法